假期的校园早已不见学生,一切都被茫茫白雪覆盖,往日四通八达的道路封锁,只剩一条大道开放,是来途,也是归路。
无叶树干,枯枝残雪,努力抻进冷涩的天桥,栏杆上浮着昨夜的积雪,天光一照,亮得刺眼。
许宁撇开眼睛,看到一张比雪更透白的脸,唇色浅淡,呼吸的白雾也淡,唯眼底挂着黑,还能证明是个活人。“天气冷,去室内吧,喝杯热水暖暖。”
乔司戴着蓝色手套,抚开栏杆上干粒粒的雪,一推就是一个大坑。“我生在南方沿海,那里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很少下雪,即使下了,也是湿漉漉的。”
口鼻处的白雾扬起,有些活力了。
“乔院不喜欢北方?我倒是还好。”许宁也是南方人。“不过这么看着确实是冷淡了点,训练馆那边好些,栽了不少常绿植物,很有生命力。”
“无所谓喜不喜欢。”乔司笑着摇头,“恒温箱里的蛆虫,也很有生命力。”
许宁莞尔,“这回买的恒温箱,经费我去报。”随后抿了抿唇,“说起来,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天桥不长不短,厚实的雪堆积,也需要走一段时间。乔司缓缓扶着栏杆挪动。“其实想了有一段时间了,但工作量太大,也不能确定误差,怕空忙一场。”
许宁眉头一挑,“应该不是这个原因吧。”
乔司轻笑一声。“我女儿能分辨出所有硅藻种属,破损的,拍照角度恶劣的、差别极细微的…她都能认出不同。”她的表情很自豪。“她告诉我,世界上没有相同的硅藻,同一种也是有差别的。她才三岁,只做过一次实验,就能说出这样的话。”
许宁诧异。“宁靖有惊人天赋,可以好好培养。”
“天赋啊。”
——乔司的身体天赋不错,黄种人中少见,要好好培养。
——乔司,你要争气,姆妈给你找了多少资源。
——宁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有什么天赋。
——你现在的控制欲和妈又有什么区别!
“也不一定要培养。”乔司吸进两口冷气。“呼——我就想,硅藻尚且个个不同,蛆虫更是如此。调取当年当地的温度气候数据,再配合老师数十年积累的昆虫数据库,重新饲养当地可能出现的所有蛆虫,再与实践报告中那两条幼虫做对比(大多蛆虫在幼虫阶段无法辨别种类,只能饲养蛹化或到成虫)。”
这样的想法是很癫狂的,学术圈里,没人敢用所有二字,谁都不能保证蛆虫种类的完整性。而事实也证明了,饲养过程中,确实出现了无法辨别的种类。
接了这个活,等于把自己推进没有答案的无底洞。
许宁在这起案子中收益颇丰。“好在,我们无需分辨蛆虫种类,只要推算死亡时间就可以了。当时的气候和环境条件也比较稳定,大多形似的幼虫,生长周期差别不大,才能完成这次不可能的挑战。”
挑战吗?
微弱的笑声还不及呼吸声音大,干涩的嗓音响起。“师姐,我曾经有过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公安改。革。”
许宁笑了,笑年近四十两人,曾经都有过相同的幼稚的理想。“听到公安改。革,一下子,好像回到了二十岁。好青春呐,今天要是春天就好了,适合回忆往昔。”
沙沙的踩雪声很催眠,催得两人都有些迷糊的感性。
乔司心里涌起一股酸胀。“年轻时以为,只要位居高位,就能参与制定法律,只要有正义的法律,就能囊括绝大多数的不公。这样,我的家乡,就能变成理想的模样。如今,我确实挤入了所谓的高位,却更加身不由己,不如当初那个基层小民警做得多了。”
“改革一事年年提,年年做,虽然宏观上看没什么起色,但也有几处冷不丁的开花。之江省的左阳,前两年不也热闹过一阵?基层容易看到效果,制定修改法律,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乔院要是妄自菲薄,更让我无地自容了。”
许宁是极佩服乔司的,理论与实际的结合正是如今高校老师所欠缺的,更别说一副正义又不失圆滑的性格,现在的学术圈,寥寥无几。
乔司冷吸了几口气,给炙热沸腾的血液降温,余光远远瞥到校门口,有一抹黑红色在挪动。“鉴定报告,家属看到了吗?”
“给了复印件,二十多年的案子,也算有个圆满的结局。”许宁很欣慰,她家境贫苦,一路走来却还算顺畅,其中运气是一部分,大多还是归于良师的庇佑。她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袋。“这些,就烧给老师了。”
乔司怅然道,“她还是不甘心吗?”
“谁?”许宁疑惑,顺着乔司的目光看去,了然。“家属在意的从来不是真相吧,犯人死了,他们才会罢休。”
乔司知道,许宁在意的也不是真相,一个已经受过惩罚的犯人,远远消去了旁人对他的可恨,而昆虫证据在法庭上的证明力,才是她真切想要的。
无论是报恩,还是自己的前途。
乔司原地怔了一会,地上的脚印不再连贯,断在半路,几枚脚印拧来拧去,最终还是迈出脚。“去看看,大冷天的,别冻坏了。”
“让人送她走吧,鉴定结果已出,一切尘埃落定。”许宁跟上乔司的脚步,已经掏出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