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以为他是在为他老子吃醋,觉得少爷还是小孩儿心性,这副别扭样子做出来怪委屈的。于是一团和气地拍了拍他的背,半哄半骗道,“哎呀,这能有什么,横竖大帅是你亲爹,哪里就能为外人冷落了你。”
陆流云见张妈一厢情愿会错意,眼见她把话头扯的越来越远,赶紧抓耳摸鼻地找了个借口把她支走了。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客厅里静作旁观,看到周衡西长腿交叠,正背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老子说话。
周衡西是老帅门下退役从文的前任军长,这两年刚才法兰西留学归来,欲要在大学里谋个讲师的职位,近来常常到府上走动。
陆流云默默扫了他一眼,暗道这人着实是年轻好皮囊里的个中翘楚。漆黑的鬓眉,英挺的五官,侧脸的轮廓线条尤其惹眼,仿佛经过了细致有力的耐心雕琢,棱角分明之余,却又泛着一层细腻柔和的温润感。端着茶碗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从头到脚唯独这一双手最显秀气,几乎带了些弱不禁风的意思。
陆流云每每在大学里上钢笔素描课,台上的讲师绘声绘色地解说人体结构的黄金比例,他的目光落在一片空白的水粉纸上,脑子里便时常回想起眼前这位笔挺倜傥的衣架子。
周衡西余光暼到呆靠在门框上意味不明的陆流云,心中暗暗讶异嘴上却没做声,借着低头喝茶的空档匆匆略了他一眼,又重新投入到不咸不淡的对话当中去。
陆流云受了他的冷待,心里闷闷的,站在原地咳嗽了一声,正了正衣领子,索性双手插在裤兜里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一派坦然地晃到了他老子的眼皮子底下。
陆元帅对他这副轻佻模样向来烦到没眼看,没好气地叱问道,“你就不能消停点!没人要绑你的腿,过来瞎晃什么,坐在家里待不住就给我出去跑跑。”
陆流云心里打着小算盘,此时就笑眯眯地乖觉起来讨他老子的巧,“爸爸,我今天在学校的画室里有社团活动,并不是存心出来胡闹呢。”
“哦?”陆元帅破天荒的从儿子的话里咂摸出了上进的意思,脸色果然缓和了两分,继而问他道,“既然难得想要做一番学问,那怎么还不快去?”
“碰巧家里的车子被人开出去了,现在临时叫辆黄包车到学校也太费劲。所以我想着不如等周先生走的时候,顺带捎了我这厚脸皮的,好来蹭个方便车。”
陆流云顺水推舟把话圆的滴水不漏,并且很合时宜地眼中流露出恳切目光,有意无意地专往周衡西的脸上瞄。
“要是大帅允我先放了身上刚揽来的担子,小三爷现在就可以跟着我出发了。”
周衡西抬头接住陆流云的目光,眼风一动,敏锐捕捉到藏在那恳切目光里的狡黠。他不着痕迹地轻轻皱了下眉头,没搞懂这小滑头的目的所在。
“哎衡西,先替我把三小子送到学校,往回再到庙里请师傅过来做趟法事就是。”
陆元帅殷切地走过来把话头刹住,生怕儿子把临时收回来的心又给撒欢儿野出去。心里巴不得周衡西赶紧带他走,几乎是连推带搡地把这两人赶上了车。陆流云躲在后座不出声地露出一个眉眼张扬的得逞笑容,心里则是十分得意。
车子开过拐弯角,陆流云堂而皇之地下车坐上了副驾驶。
“躲着我?”
“嗯?”
问的人没头没尾,回的人心不在焉。陆流云揣测不透他尾音单字里上扬的余调,只觉得自己把先发制人的一拳给莽撞打在了棉花堆里,软绵绵的不曾在周衡西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掀起半点波澜。
他笑的有些苦,“周衡西,我是鱼刺吗,叫你见了我就如鲠在喉。”
周衡西微抿了抿薄唇,手里打着方向盘,半开玩笑地调侃道,“没有这种说法,小三爷人中龙凤,我只怕多看一眼要僭越。”
“鬼话连篇。”陆流云别过脑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当年颠颠儿地追在后面讨好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嘴甜。”
周衡西不置可否地闷笑了一声,是拿他没办法。
“云哥儿,别胡闹,你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要我把你拴在背上逛大街吗。”
陆流云闷声闷气地跟他犟嘴,“也对,那个时候,你是小兵崽子,我是毛头少爷。如今大了,到底心思跟着不一样。”
“云哥儿。”周衡西揉了揉眉心,“你这话说的我心里有点冤枉。”
陆流云侧过脸,眼睛瞟向车窗外,“那你得自个儿想法子平反了。”
周衡西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个数够不够?听说他们家这几天跟洋厨子合作出了新花样,这头一锅蒸出来的时候,连屉笼都被抢坏了,平时要定上一份可不容易。”
身边那人脸上有了笑模样,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今天临时起意只能算作敷衍人,你要是诚心跟我要好,就明天早上亲自送到学校来,让我瞧瞧你的一片苦心。”
周衡西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把陆流云的心情翻了篇,心中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继而觉得自己太过庸人自扰。本来嘛,单纯人儿就最是好哄,陆流云人大心不大,长到这么大还是跳不出当年的孩儿影子去。
十年前,雪团儿似的小少爷,娇气得不让别人碰,却被自己用两个大包子给收买了。十年后,自己换汤不换药地用这一出把他哄得回心转意。有些事,还就当真讲个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