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个真实的纳夫塔利,像狡猾的政治家一样,并不像艾德里安幻想中那个纳夫塔利只给予他纯粹的快乐或残忍,而是恩威并施。他跟着艾德里安出来,率先开口对他说:
“德尼少爷,您那天没来赴约。”
艾德里安心中好不容易平息的旋律陡然上升,节奏由三拍变成二拍。无章的重音和滑音让音符和休止符全都飘了起来。
他真实地感到纳夫塔利走过来时空气打旋残留的移动;并且纳夫塔利的黑色长发也给自己在内的走廊多洒上了一层清澈的、灰白的环境色。
如果是在之前的画友会上听到纳夫塔利的这句问话,艾德里安一定会欣喜若狂;而此时艾德里安却五味参杂。他认为应该惩罚纳夫塔利的故弄虚玄;但抗议最终被镇压了。
“我那天……嗯,生病了,没来得及通知您,实在抱歉。”
“很遗憾,”纳夫塔利的手依然背着,视线随着眨眼的频率自然地交替在艾德里安身上和窗外的风景间,“如果您的身体状况允许您多来几次画友会,您在绘画上的技艺会进步得更快。”
“我父母希望我只把它作为一个兴趣爱好。”
“您应该知道您绘画上的天赋。您不该浪费它。”
艾德里安这才想起了绘画来。他想起颜料、画布、煤油的味道(可能因为纳夫塔利身上的这些味道),想到许多晚餐后的黄昏自己偷偷躲在房中悄悄画画的场景,像少年人想着初恋一样既羞愧又幸福。
然而他又想到,它是那样忽冷忽热、难以捉摸,他不敢向它表白自己的心意。他暗自地、充满卑微和爱怜地远望着它。但纳夫塔利却告诉他,它并非对自己毫无情意。并且因为纳夫塔利与它“熟知”,所带来的消息就更加可信。
艾德里安欣喜不已,一种未经分辨的勇气涌入了他的头脑。他红着脸说:“确实,我很喜欢画画……我想一生都画画,并不介意它是否能为我带来辉煌的前程。但纳夫塔利先生,您真的认为我有天赋吗?”
纳夫塔利听着他纯真热情地表白微笑着说:“当然。虽然画友会的活动已经完了,但如果您不嫌弃,我邀请您五月初时到蔽画室来,带上您的画。”
艾德里安接过纳夫塔利递给他的写着日期和地址的、上面有一处墨渍的纸条。他看到纳夫塔利的手有些颤抖(也许是他自己在颤抖)。他像得到了中意已久的礼物的孩子一般,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太棒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
“应该是我感激您。”纳夫塔利说。
作者有话要说:
☆、画友会
我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感到震惊。
我并不清楚艾德里安对纳夫塔利的崇拜是出于一种莫名的情愫还是对艺术的追求。但是无论哪种都不符合我对他的认识,无论哪个都会将他毁灭,就像它们摧毁兰波一样。
往大了说是这样,往小了说,几年前凯恩的舅舅家有个叫马松的仆人就闹过这样的丑闻,后来他被辞退回到村里,没多久他父亲就因气急败坏得病死了。
但是我和凯恩还是认为,谈论这样的事情就好像在谈论远东的神话,是离我们很遥远并且永远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的事情。
原本我对这些人也是很厌恶的,就像人们排斥所有未知的东西。不过自从见过凯恩和他舅舅是如何拳打脚踢地把马松赶出去时,我倒同情起他来。当然我从未跟凯恩提起,毕竟这是一种他那样的生活富足、相貌堂堂的男人永远不会懂的,而我身为秃顶的胖子却完全可以理解的,弱者的世界。照理说我应该感激凯恩误会我爱上艾德里安时对我的“理解”?也许凯恩之所以对马松那么粗暴,并非因为他莫名的趣味,而因为他只是个下等人?
放下这些不说,我忽然知道远东的神话竟然就在自己身旁上演,竟然就在凯恩心心念念的茱莉亚小姐、昂利夫人最好的朋友德尼夫人近在咫尺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悄悄隐藏着,有些害怕了。也许我身边的一切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还沉浸在那些浪漫主义文学家编造的虚无的情节里。
那天我坐车回家路过一家咖啡馆时,透过玻璃窗远远看了看咖啡馆进出的人群。隔着仲春树木茂密的枝叶,巴黎林荫大道上传来或匆忙或缓慢的马蹄声,车夫们挥鞭摇铃,车里的阴影处坐着华丽的贵妇;几个穿着不合身工衣的孩子正在叫卖报纸,说德国人又改良了燃机,时代就要改变了;几位戴着高帽的先生捂着嘴,似乎受不了干燥空气下腾飞的尘埃。其中那位更壮的不停地揭下帽子,拉拉紧缚的领口,使人确实感到今年的春天太热了。
我的马车驶过咖啡馆那扇橙色的小门。玻璃窗上细密的、浅黄色的尘埃像浅滩上的海水由下到上、由深到浅淡淡铺开,犹如纳夫塔利那幅有名的《西蒙》背景里的窗户。画上那个美丽的男人,赤身裸体地躺在乱而简陋的床上,脸上的微笑坦然安详,身体皮肤边缘泛着温和的窗户照入的光。
我还想到,艾德里安停在大街对面,看着纳夫塔利走进谢瓦利埃咖啡馆,自己则让车夫驾车走了时,他瘦削的鼻梁和圆润的鼻头组成的曲线在他脸上勾出的那一片阴影。
那个画友会,确切的说是茱莉亚为了艾德里安才举办的。当她知道纳夫塔利来为艾德里安画像的事情泡汤之后(艾德里安始终不肯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茱莉亚只知道他装错了信这件事),艾德里安又没进咖啡馆赴约,她觉得不得不为自己这位乖乖少爷朋友做点什么了。
艾德里安原本严词拒绝再见到纳夫塔利,并声称他那天没进咖啡馆绝不是因为茱莉亚口中的胆怯。但茱莉亚知道他是在赌气,虽然不知道他气些什么(她想,男人总就是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赌气嘛)。
她明白,如果她安排艾德里安再和纳夫塔利见面,让纳夫塔利看他的画,指点他,他一定会心花怒放的(也许还是一张臭脸)。她还知道,只要她求求艾德里安,艾德里安还是会装作“为了朋友”去她的画友会的,原因还不是男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当然,茱莉亚也知道他有多爱画画。)
事实确如茱莉亚所想。艾德里安一边感激茱莉亚给自己提供了绘画的条件,一边又为茱莉亚游戏般的态度懊恼。还有,他绝不承认自己因为又和纳夫塔利见面而心花怒放了。
但是有件事他却不得不承认,那就是纳夫塔利绝口不提之前的事,也未就咖啡馆的问题提问他,当他开始猜想纳夫塔利的心时,他就又被卷入了痛苦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