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终于扭着头心不在焉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发现它的混乱时,他才理了两把。
他彻底停下来了,然而仍旧保持着不协调的扭曲。一旁一位打着华丽阳伞的贵妇谨慎地打量着他,而艾德里安只因为她那只贵宾犬的叫声吓了一跳,捏紧了手中的帽子,视线甚至未在她高贵的紫色裙子上停留一瞬。
小巷的天空仿佛一道白色的窄花边向前后裁剪而去。几支三色旗插在破败的窗口。卖花的老妇人不知去了哪儿,只留下一个装满了自由钟和风铃草的旧花篮。深邃的门洞仿佛艾德里安跳动的瞳孔,它紧扣着的锁眼,又像陌生人威严紧闭的双唇。周围静悄悄的,只有石头缝里因天热膨胀出的沙沙声,在艾德里安心中如浮萍般疯长。
这附近有一家叫勒菲弗尔的咖啡馆,比纳夫塔利第一次邀请艾德里安去的那个咖啡馆高档许多,离开家的这些时日,艾德里安有时来这里跑腿。有一次他和几个先锋画家在那儿差点争吵起来。那几人卖出了画后踌躇满志,开玩笑说再过几年肯定能卖得比《西蒙》好。这时有个人阴阳怪气地说:“《西蒙》不过是那个犹太人找了个出卖色相的漂亮男人来临摹罢了,如果不是那几个守寡多年的老女人看上了那幅画,就凭《西蒙》这幅呆板的画怎么可能卖那么高!”
艾德里安气愤地反驳说买走它的佩蒂特夫人不是寡妇,西蒙也不是出卖色相的男人:“你去看那幅画就知道了。”
艾德里安这时想起这件事情来,又忽然想到画友会上纳夫塔利教导自己时,那双修剪得犹如白色大理石一般的手。他想到纳夫塔利用这双手画过《西蒙》,当时西蒙离那双手不过几尺。
他为什么就知道西蒙是纳夫塔利的恋人呢?
混乱的思绪让艾德里安像醉酒的人一样。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又回身张望,退了两步。他重复地来回走着,然而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张望中,并不知道脚在打圈。向前还是向后仿佛是两军交战,难分伯仲,但随着艾德里安轻轻抚摸着交替的石壁和铁门(就像在遛狗,他的眼睛只看着前方完全不在意手上牵的是什么),并戴正了帽子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终于倒了回去,像寻找丢了的钥匙的人一般,仔细地走在来时的路上。
一位绑着红头巾的打完牛奶的姑娘从他身旁走过,他看不见;二楼上被打骂的孩童的哭声叫喊他听不见。他一心想要止住视野内色彩随着心跳的跳跃张缩,这时,他满怀期待、恐惧、紧张、悲观转过街角,纳夫塔利出现在他眼前。
两人的急促与踟蹰使他们差点撞到。纳夫塔利因惊讶而睁大的眼睛像金鱼入水的蝶尾般舒展开来。它马上透露出一丝热情、温柔的笑意,却又因水流的改变而低垂,沉入水底。
他的眉毛,不再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显出展翅的乌雕双翼的形态,而是像水面上叶子的倒影一般,和眼头的弧度微妙地对称着。他的嘴微张着,仿佛要说话,又仿佛在喘息。咬肌因半张的下颚骨而显出紧张,眉后的太阳穴也因此凹陷。
一切都富于动态而又在瞬息的静止之间,五官像在争着说话,唯有那个带着明显折线的鼻梁骨,高耸在面部中间,保持着沉默的高傲。
它沉默的高傲让艾德里安痛苦。这痛苦好比他驻足回头时指甲磨在石墙上那种麻痹的痛苦,又犹胜他皮鞋摩擦着画廊地砖时漫长的痛苦。这痛苦曾让他咬着衣袖彻夜难眠,也曾让他举着灯烛将自己单薄的身影投在纳夫塔利的房门上。如今这痛苦再次行使它作为君王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他却不愿再为其奴役了。艾德里安不顾纳夫塔利正要说话,把他推到墙上亲吻了他。
艾德里安以为这样会让自己减轻痛苦,然而并不,当纳夫塔利惊讶地向后躲开、退避时,他感到徒劳像一把刀插进了他的脊梁里,他永远无法改变自己不被爱的命运了。以至于下一个瞬间,回过神来的纳夫塔利也热情地回应他的吻时,艾德里安的惊讶竟大于他的欣喜,让他反而愣怔着躲开退避。
天晓得怎么回事,这条小巷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两人藏在石墙线条、窗棱方块、路灯阴影的森林间,只有蜿蜒的道路像一条蛇一样从远方探着双眼,企图窥探林间的秘密。他们疯狂地争夺领地,因时间紧迫而疏于精准,亲吻便落在他们的鼻尖、脸颊、甚至眉骨上。
艾德里安率先发起了战争,然而他未曾估计过两方实力,纳夫塔利这个更为健壮有力、更为老练的猎人很快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当艾德里安忽然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船的航线时,他慌忙地推开了纳夫塔利:“不,不,纳夫塔利……”
纳夫塔利并不打算就此休战议和,直到艾德里安捂住胸口说痛,他才停下来。然而下一秒,艾德里安揭起病痛的面具,笑着搂住他的脖子,深深地亲吻了他,并大笑着跑开了。真正的战争这才打响。
他们走过开满花花绿绿小店的大街,躲避着上上下下过路人的目光,偷偷勾住对方的手指或拉拉对方的衣角;他们走在新桥上,艾德里安故意用一些生僻的法语词形容纳夫塔利,当纳夫塔利彻底听不懂时,就只好惩罚他的坏心眼;他们在广场上绕着那些十年前被砸断而今又修复的雕塑绕圈,互诉衷肠。等到月亮挂到了教堂钟楼的尖上,两人才回到了高地。
站在瓦斯科达伽马街的路口,纳夫塔利拉着他的手说:“就算你不想回家,你也完全可以来我那里。”
艾德里安离家出走的那一夜的残忍又占据了他的心房,虽然他一再反感父亲,但到底以他自己的方式继承了老德尼许多特征。他笑着拒绝道:“不,纳夫塔利,你知道,我不愿将我与父亲的关系套在另外任何人身上,特别是你。你走吧,我现在在给小货铺帮工,店主给了我一张床铺住。如果我有空,我会写信给你的。我平时都挺忙。”
作者有话要说:
☆、暗室
纳夫塔利就这样来到艾德里安暂住的房间里和他偷偷见面。
毁色的深红色旧沙发在闷热的阴天散发着一股霉味;映着一线烈阳的玻璃茶几因楼上邻居弄出的响动而轻轻颤抖。鞋柜上的花瓶里插着烂熟将枯的茉莉,墙角的木箱里散乱放着的红酒瓶因被绊到而改变形态。
走时,纳夫塔利总会看见艾德里安站在窗口。他收捡起用来压住窗帘的、艾德里安口中的“店主”五月份才买的《包法利夫人》,并笑着朝纳夫塔利挥手。
他卷曲的短发和肩膀的弧度映在线条笔直的窗棂边,组成了一幅曲直调和的画面;他又伸手要拉上窗户,肉色的、繁复的、微曲的线条像房屋石砌的栋梁上精巧的雕花。光线不再像白天一样,而是只从西方打来,给艾德里安洒下单一而对比分明的光影。
灰色的楼房泛出白日最后一点光辉,纳夫塔利看艾德里安的身影渐没在窗户玫瑰色窗帘的阴影中,才转身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时夕阳把圣心教堂的塔尖融化在渐变的橙黄中,周围一片嘈杂与和平,犹如《上帝降临》。
天气的阴晴、店主回家的早迟……种种变化不定的因素不过像阵阵微风使幽香的睡莲浮动在池塘里。情欲就像睡眠,对年轻人来说是理所应当的。但渐渐,睡眠的浪潮也从生命的岸滩退去,变成了个精灵,来无影去无踪;肆意光顾的长久睡眠只让人疲惫乏力。它曾是缓解一切疲惫和琐事的灵丹妙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到了生命的秋天,它隐藏了踪迹,像冬季冰原的雪枭。人们也不再如此需要它,有如往昔缠绵的恋人分道扬镳,不再互相过问。
在艾德里安那样的年纪,他是不会料到这些的。并且那时,与爱人的交合十分自然纯粹。如同天生丽质的少女,无需粉饰。而有朝一日,少女会涂脂抹粉,用烙铁烧烫自己原本轻盈爽朗的头发,穿上将内脏挤压变形的塑身衣追求已失本真的美丽。像原本仅仅用来蔽体的衣物最终演变成或体现品位或显示身份的满足人们虚荣的东西一样。情欲也如此,有朝一日,它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