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西域僧人传经的第四天,也是最后一天。
这是罕见的好天,微风和煦,万里无云。广觉寺内,来自大申各地、数百名僧人齐聚于此。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拘尸城力士生地,阿夷罗跋提河边娑罗双树间……”
西域僧人洪钟般的诵经声传遍广觉寺每个角落,他高高坐在主殿台阶上,双眸半阖,手握一百零八佛珠,每念一句经文,便拨动一粒佛珠。其余僧人皆坐在矮凳上,或双手合十、或奋笔疾书。
蕴空坐在第一排中间,眼神专注,笔下不停。一滴汗水从他瘦削的侧脸滑下,很快没入玄色衣领。
他已经坐了一上午,但脊背依旧挺拔,神情坚毅,如同无法撼动的松柏。
传经没有任何限制,因此正殿外,还坐着无数百姓,目不转睛听着。此时此刻,广觉寺内足有千人,但除去诵经声,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千人如一人。
越浮玉也在,当然没在寺里,而是寺外稍远一点的山上,和郑皇后喝茶。
郑皇后和申帝一起来的。申帝喜爱佛法,早早坐在大殿里,而郑皇后年轻时是武将,一看书就头疼,更别提听经了,不等西域僧人开口,她就跑远了。
所有人都去听经,山上无人,郑皇后站在凉亭里,曲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姿势大刀阔马,没有半分端庄贤淑的样子。
她豪爽地灌下一杯茶,一边示意女儿再倒一杯,一边打量对方,“黑眼圈又重了,晚上还是睡不好?”
越浮玉神情恹恹趴在石桌上,看见郑皇后伸到眼前的杯子,挣扎着从桌上起来,迅速倒杯茶,又重新趴在桌上,像狐狸似的,妩媚的眼睛眯成一道缝。
她瘪着嘴开口,声音慵懒沙哑,还有一丝小小的委屈,“别提了。”
五天了,她就没睡过一夜好觉。
五天前,她把莫名其妙发疯的蕴空赶走时,心里还不以为意。毕竟,世上没什么东西不能被取代,特别当她是公主,站在权利与金钱的顶峰,这件事就更容易了。
她以为自己很快能找到另一位僧人帮她治疗失眠,甚至当天晚上,她就叫来蕴空的某个师弟、给自己念经,结果——
毫、无、用、处!
她尝试过换其他和尚,也尝试过换经文,但没有一次起效。换了十几位僧人后,她不得不承认一种可能——不是听经治疗失眠,而是听蕴空念经治疗失眠。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蕴空嗓音特殊,能发出不同频率的音波,能把人催眠。
越浮玉懒洋洋直起身子,两手拄着下巴,不太高兴道,“我早该想到的!以前僧人来宫里念经,父皇让我一起听,我只会越来越烦,唯独那次听破和尚念经,才很快睡着。”
破和尚——她给蕴空起的新外号。
又把茶水一饮而尽,郑皇后随手上下抛动茶杯,总结道,“所以,不是经书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青花瓷茶杯在郑皇后手中上下翻飞,时不时闪过一道冷光,越浮玉看着看着,竟然有点睡意,她半睁着眼睛道,“差不多吧。”
郑皇后解开披风,搭在女儿身上,把眼前的头发别在她耳后,轻声道,“浮玉,天底下最好解决的,就是人的问题。”
*
临近正午,广觉寺里的讲经告一段落,僧人们用膳休息。
蕴空没有动,他在补充整理上午的经文,便于师弟们查阅。僧人们三三两两从他身边走过,谈话声偶尔落入耳畔。
“不愧是西域法师,佛法高深,我已经有所顿悟。”
“我有几句没听懂,师兄可否解释一番。”
还有些话比较随意——
“今天中午吃什么?广觉寺是皇家佛寺,听说伙食特别好。”
“你记下早上那段经了么?可以念给永照公主听。”
蕴空做事一项专心,从不三心二意,车马闹市亦能诵经念佛。但不知怎么,这句话莫名进了心里,他平静抬头,看向说话之人。
说话的是两位僧人,一胖一瘦,刚刚开口的,正是其中的瘦僧人。
胖僧人闻言,憨厚一笑,“当然记下了。希望永照公主听完此经,能早日解惑离苦。”
“是啊,”瘦僧人叹气,“公主出生入死,亦是渡天下人,希望尽快找到方法,治疗至晓不眠之症。”
至晓不眠,失眠的另一种说法。
蕴空想起,师弟曾说过,自己诵经治好了公主无法入睡的毛病,而现在……
冷峻的眉峰压成一道线,笔尖许久未动,在纸上留下一大片墨迹,蕴空垂眸看了片刻,收拾好东西,离开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