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说,我讨厌这种一点也不纯粹的运动。”
锦织并不生气,他惊异的打量着
黑发灰眼的男孩,比起被冒犯的不适,更多的是好奇:“为什么会觉得它不纯粹?”
“你觉得把自己的儿子带到这种地方,染上名利的颜色的这种男人,”他指了一下九重彦人,刻薄道,“教给他儿子的网球会是多美好的东西?”
九重彦人看起来沉浸于几乎颠覆自己世界观般的震惊中——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听话乖巧的儿子会语出惊人,几乎是把他的脸面丢在地上反复践踏。
锦织饶有兴趣:“你是这么认为的?那之前你说的很喜欢网球,网球教给你很多难忘的事也是骗人的咯?”
“你可以理解为我脑子不清醒。”
失重感。失重感。仍没有脚踏实地的触感。九重鹰握拳,又松开,看着掌心被自己掐出的几个月牙印子。
“你觉得我的网球是什么呢?”他颇为诚恳的询问比他年长好几轮的男人。
锦织沉思片刻,竟然真的以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说:“我看过你的比赛,也听人提起过……如果让我来形容,我给你的则是‘胜利’。”
毫无败绩的履历,恐怕对上比他年纪大的选手,大部分也能获胜的天才,其展现给观众的只有深深刻在那身姿上的强大,而强大直指胜利。
“你的风格很明显。”他竟然和男孩探讨起来,“比你弱的就减缓攻势,比你强的就千方百计的获取胜利——我本来不太理解为什么你在面对实力差距较强的对手时变得……嗯,放松?或者说没有紧迫感,现在倒是找到原因了。”
九重鹰接话:“因为很无聊啊。”
他摊手,“更何况我讨厌它。”
“是吗,那真是可惜。”锦织说,“我本来很想直接上手帮你改掉这个坏习惯的。”
九重彦人原本在两人对话时就想要插话发火,但他们两个一点也不给他说上话的机会——眼见对话告一段落,他终于怒气冲冲地质问:“你什么意思?!”
“我不干了的意思。”
和火冒三丈的父亲相比,九重鹰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散漫了。但当九重彦人说话时,这种散漫又急急变作恶毒的指摘:“父亲——我发现,我忍耐了这么久,结果一直好像都在讨好你。”
“——你这是什么话?!你还是个小孩子,不懂我用心良苦!”
九重彦人的语气不再那么紧绷,是因为自己说了示弱的话吗?
真可惜,他想错了。
“不、不。”他指正,“我也许会继续讨好下去——但现在,我不干了,我拒绝继续用胜利来讨好你。”
九重鹰巧妙的隔着锦织对九重彦人说。他笃定九重彦人不会在公众场合发火,除非他不想继续混下去了。
这种时候就会觉得金钱的力量真好。
九重鹰这么想,嘴巴不停:“还是说,父亲,您要强迫我继续?那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一连输下去。毕竟我在球场上,而球场上永远只有我一个人。”
也许是和及川插科打诨了这么久,他的语气也不知不觉染上了一点对方的恶劣风采。
“我讨厌网球,我也讨厌你。”
脸上的笑骤然消失,灰眼睛死死瞪着血缘关系上的父亲。九重鹰的语气带着憎恶,那是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过于沉重的东西——他像是一头面对着要侵犯自己栖身之所的外来者的野兽,隐隐约约的咆哮着。
“你从不在乎我。”
锦织眼见不好,不知什么时候悄声离去——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他可不想惹上一身腥。
“从不在乎家,从不在乎妈妈,从不在乎我愿不愿意。你把你没能做到的事强行安在我的身上,鞭挞我按照你规划好的人生向前。”
他说,“可我不是你的东西。”
“我也不是你。我凭什么要帮你完成你的夙愿?”
九重彦人的脸涨的通红,很快又变成青紫,调色盘一样地不住变换脸色。
“歪门邪理!”他低声怒骂,瞪着他。
“我是你父亲!子承父业,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真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九重鹰反击,他深吸一口气,“所以说,我不干了——不管是网球还是要做你的儿子。我宁愿没你这个爸爸。”
“你——”
九重鹰不在乎他的回答。他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正置身于穹顶,快意的感情在心间迸发,即使那里面还有鼻酸的、喘不过气的咸涩泪水,也无法阻挡他此刻感受到的自由。
他头也不回的冲出会场。外面的大雨未歇,噼里啪啦的砸在头顶、皮肤上,冷的要命,凉的惊人。他在水汽里奔跑着,冲过街道、冲过天桥、冲过十字路口、冲过楼顶挂着的屏幕中主持人甜美的声音,仿佛要冲出这个世界一样一直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