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猜想会议的结果一定不妙。我很尴尬,我说会议结束了吗?陈天明说没有结束,下午接着开。我说是因为我吗?真对不起。陈天明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他说这些天你太疲劳了,下午开完了会明天你好好休息几天。陈天明在烟缸里摁灭了烟蒂,问我:顾书记最近打电话给你了没有?我说没有,他一般没大事不打电话。我这时发现陈天明这句话问得有些蹊跷,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他?陈天明说不不,我只是随便问问,我们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可我总觉得陈天明眼里隐藏着什么没说心里话。
下午的会议开得很艰难,但同以往的结局如出一辙。陈天明总算松了一口气,局级班子终于按他的意图得到了调整,他的领导地位得到了巩固。散会以后陈天明说:走,上我家去,我俩好好喝两杯,这些天的确太累了。我说我头有些疼,想早点回家休息,谢绝了他的盛情。
回到家我就像刚刚跑完了一百里山路浑身疲乏得抬不起脚步。顾艳玲满面艳情地迎接了我,她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已经原谅了我早晨的拙劣表现了。没等我坐定,她从厨房端出一大碗汤笑盈盈地递到我面前。我看见汤中一节节似蛇非蛇白生生的东西若沉若浮,问她这是什么。她说:是鹿鞭,我特意托人从北方弄来的。这东西很金贵,南方根本弄不到,听说治男人阳萎十分见效。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那条火蛇一样的东西,顿时感到一阵恶心。这时顾艳玲已将碗递到了我手上,我无奈地伸出手接住。我清楚地记得我是用力端住的,可它不知怎么却从我的手上滑了下来。我们俩都愣住了。顾艳玲双手掩面哭了起来,她说你不吃就不吃,干吗要摔了?你是成心伤我的心!我早就看出了你嫌弃我了,看不上我了,几个月都不碰我的身子,我还算什么女人?顾艳玲哭起来是声泪俱下情真意切。我说你胡说什么,一碗汤和我爱不爱你挨得上边吗?顾艳玲吼道:怎么挨不上?就挨得上!你把我当孩子玩,以前是现在仍然是。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一直在思恋着她。你昨晚到底梦见什么了那样大喊大叫,你是不是梦见她了?和她在一起激动是不是?顾艳玲说的她就是方草,我的第二个妻子。关于方草,我等会再向你介绍。
我的情绪被她煽动了,我有些激动。因为她触到了我的伤口,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雪春。我心里开始流泪。我站了起来,冲着她吼道:我昨晚梦见了刘小凤,梦见她死了,你这下该满意了吧!她抬起头回道:她死了你那么伤心,要是我死了呢,你会那么悲伤吗?顾艳玲说完扔下我一个人上楼去继续她伤心的表演,几年来这是她拿手的节目,而最后的结局是她扑在我的怀里撒一次娇收场。可这一次我没有过去,因此这个节目一直没有结局。我心里很烦很乱,我想我这辈子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娶了她这个自以为是不能容忍别人的女人!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每天都有一种压抑感,让人太累。不过那时我还没有打算离开她的念头。
我无法解释八月二日这一天我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这仅仅是偶然的巧合吗?这完全不像是我的所作所为,它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我的脑子里绘出的一连串古怪的符号。可惜我不懂得占卜术,不知道这些古怪的符号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它到底向我预示着什么?我除了蹊跷还有一些害怕。自从失去小雪春以后,我的神经变得十分脆弱,时刻担心不幸再次闯入我的生活。我想不管怎么解释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我心里有一种预感,我的人生中将又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4
死亡之梦的阴影一直在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我好像感觉到那个阴影正在悄悄地走近我。那些日子我被脑子里的那些古怪的符号压得很累很沉重。终于,那些古怪的符号在折腾了我一个月后还原出了那个可怕的事实。
小凤的死讯是大姐送来的。大姐和我已有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了,自从我和顾艳玲结婚以后她就再没有来过瑶城。她知道我当了县委副书记,在瑶城有了地位,但她就是不来找我办事。我知道大姐至今仍在恨着我,因为我违背了她的意愿。我这一辈子人生旅途中的坎坎坷坷是是非非幸福与苦难与我的父母并没有太多的联系,父母除了生下了我把我养大对我的人生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却与这个我从小就敬畏她叫她“大姐”的女人有关。在我走上工作岗位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一直没有原谅她。
大姐是九月初来瑶城的。那时瑶城的炎热已经过去,日头变得温和多了。大姐没有去我的办公室,也没有去我家里,而是在街上公用电话亭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让她先到家里去休息,说我开完会马上就回来。她说不,你现在出来一下,我等会还要赶回去。大姐的语调让我感到有些可怕,我知道家里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然大姐是不会赶一百多里路来见我,而且这么急着又要赶回去。陈天明正在和我商讨干部学习班的讲话稿,他大概从我脸上看出了我心里的不安,说你去吧,陪你大姐好好谈谈,她已有好几年没来过瑶城了吧?我顾不上同他说什么,匆匆出了大院向瑶河大堤奔去。
我不知道大姐为什么要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同我见面。我一路作着种种猜测,可一种都没有猜对。后来我才明白,大姐的选择是对的,那是个十分便于流泪的地方。看来大姐是为我作想,在给我打电话之前她就想到了我会流泪的。我对大姐的这种设想感到欣慰,起码我在大姐的心中还没有完全堕落。我远远望见大姐站在河堤上的那棵老榕树下。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大伞,在地上营造出了一片清凉,大姐就在伞下站着。这棵老榕树是瑶城一棵标志性植物,距今已有八百年的历史。当年修筑瑶河大堤时为这棵榕树的命运还展开过一场激烈的争论,最后才将它保留了下来。关于这棵老榕树瑶城有很多传说,传得最多的是当年一对相爱的情人迫于双方家庭的压力在树下纵情交媾后双双赤身裸体上吊身亡,以示对家庭的抗争。因此这棵树在瑶城人的心目中便有了些悲剧色彩。
大姐背对着榕树,面朝大堤坡下通往城里的公路。当她看见我出现在路口的时候就从口袋里掏手帕,我猜她一定在流泪。我心里瑟瑟地颤抖起来,我的猜测证实了,家里一定是出了大事了!我猜想出事的一定是我的父母,根本就没去想会是小凤。我说大姐你干吗不到家里去,要在这等我?其实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句话完全是一句废话。我不敢问大姐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很害怕。我真希望我的猜测只是一种猜测。大姐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用手帕不停地抹眼泪。她的泪水像从沙地里渗出来的水一样怎么也吸不干,一条手帕翻过来覆过去一会儿功夫就完全湿透了。大姐将一把和着泪水的鼻涕抹在榕树上,这才转过眼看我,眼睛里还是那种不可原谅的怨愤。她说:小凤死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事的!大姐的话没有任何铺垫,让我的思想毫无准备。我险些被这句话击倒。我顿时感到榕树在眼前摇晃,瑶河开始涌起波涛,大姐的身影开始在我的眼里变虚变模糊了。我不知道我的感情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脆弱,为了一个我根本不爱的女人差点当着大姐的面流下泪来。我问:她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大姐又擤了一把涌动的鼻涕,说:七月初八夜里,在村口那口水塘里。我说不清为什么我的感情竟一下子冲动起来,冲着大姐吼道:你们干吗不早告诉我,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来跟我说?大姐的情绪被我的话煽动了,她说:通知你又怎么样,你会回去为她安葬吗?你要是对她有感情当初就不会把她甩了!我望着大姐,嗓子哑然了。
我抬起头望着耀眼的太阳,眼前闪耀着无数个彩色的光环。大姐不停地吸着鼻子,说:小凤是因为你才死的,头天她还和我谈到了你,她说她这辈子都丢不下你。她说这都是她的命,她认了!真是个可怜的女人。那天她哭得很伤心,她说她对不起你,说没能给你争脸……大姐抽泣着说:我后悔当时太大意了,其实她的那些话分明是在和我打招呼她要走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大姐的泪水汹涌地流淌。我不敢看她,一双眼睛盯着耀眼的太阳,眼前像蒙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大姐从身上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递给我,我伸手接住,原来是一封信。大姐说:这是小凤写给你的,是在后来清理她的衣服时发现的,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跟你说些什么。大姐说:你应该回去看看小凤的坟,还有小强。这孩子自从他妈死后变得更加孤独了,和谁都不愿说话。你已经失去了雪春,再不能失去这个孩子了。大姐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刘家湾,可你这样心里就安稳了吗?早知现在会这样,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去上学。做人为了什么啊?……大姐说完就走了,她要赶上午的最后一班车。我竟没有挽留她,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我已经忘记了我当时心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糟糕境地,我只觉得心像是摔到地上破碎了之后又被人碾了一脚怎么也拾不起来了。
无处牵手
5
在我三十多岁的人生经历中,我遇到了两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件是关于我的儿子小强。我和小凤结婚五年只有过结婚那天晚上一次肉体的接触,就创造出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这简直很难让人相信。多少结婚数年的夫妻为能生出一个他们盼望的儿子,汗流浃背地折腾几百次几千次却毫无结果,而我同小凤就那么一次接触却弄成了。如果不是命运故意捉弄又能怎么解释呢?据说女人每个月只有那么唯一的一次机会有可能受孕,时间非常地短暂。这么短暂的机会怎么单单让我闯上了呢?那时我正在北京的一所学校里没日没夜地读书,已经将这个远在刘家湾的叫小凤的女人淡忘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接到了大姐的信,那是我上学以后接到的第一封信。大姐告诉我小凤为我生了个儿子。我的心吓得怦怦乱跳,好像医生突然宣布我的身体里长了瘤子,满脑子只剩下了三个字:我完了!等我平静下来,我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冒然来到人世的孩子会是我播下的种子。为此我特地去找过校医。女校医认真地为我计算过日期后郑重地告诉我,这孩子确实是我的儿子。望着女校医那张认真的面容我仍然无法接受这个孩子。我开始寻找否决这个孩子的理由,我最希望得到的理由就是能获得小凤不贞的证据。我的这个想法很有点卑鄙,可我并没有感到不光彩。直到三年后毕业回到家,我这个卑鄙的计划才被迫放弃,因为那个孩子从头到脚简直就是我模样的翻版。
第二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关于小凤死亡的那个梦。其实就那个梦本身而言并无神秘之处,它的神秘是由于它同后来我知道的小凤的死亡过程惊人地相似,而且我找不出任何可以消除神秘的理由。小时候母亲常说她梦见过外婆死亡的过程。母亲一直声称那不是梦而是外婆在和她作最后的告别。母亲说人死的时候他的灵魂要把他死的消息告诉他最亲的人。那时我根本不相信,认为母亲脑子很封建。父亲和我的观点一致,他说母亲的话毫无根据,说那完全是一种巧合。父亲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爷爷死的时候为什么不来和他告别?爷爷只有父亲一个儿子,父亲说难道我和他不亲吗?我一直支持父亲的观点,直到小凤的死,我的观点转变了,转向了支持母亲。这一刻诞生在我噙着泪水读完了小凤那封信之后的一瞬间。
小凤的信算不上精美绝伦的爱情书信杰作,燕妮给马克思的爱情书信才算得上杰作。但小凤的信是我迄今收到的最神奇的一封信,我苦心经营了三十多年的那个色彩斑斓的梦幻被这张薄薄的纸片彻底击碎了,它改变了我后半生的人生轨迹!我说的神奇是指它的内容完全是从我八月二日凌晨梦境里复制过来的。信中小凤的话与梦中那个小凤的话简直如出一辙!这让我心中感到震惊和不安。小学没毕业的小凤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从没写过信的,我甚至没看见她写过一个字。过去在大队宣传队演节目背台词都是我一句一句地教她记下的,她怎么会写出这样一封让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动容的信的呢?这封信完全不是她的文化水平所能完成的事情。信中除了夹杂着一些错别字外你很难再找出别的毛病。小凤一声声地数落着我骂着我。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畅快淋漓地骂我,然而我却能读出那骂声后面的一缕剪不断的恋情,因此我猜想她一定是一边流着泪一边写下这封信的。她把她一生的话都留在了这张纸上,然后走向了村外那口水塘。信的结尾日期是七月初八夜。我翻看了一下日历,原来它同八月一日竟是同一天!我身子重重地颤抖了一下,她是在临死前的一刻写下这封信的!而在她写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刚刚进入梦境,这能说是巧合吗?我放下信纸拿出笔在纸上计算着我和小凤五年零三个月的夫妻时间,结果让我吓了一跳——我计算的数字和梦中小凤说的那个数字只相差一天!如果刨去这其间的一次闰年则正好相等!
一种嗡嗡地怪叫声在脑子里盘旋,是那群乌鸦的声音。还能说那个梦仅仅是巧合吗?我否定了巧合。我忽然想起了母亲曾经说过的话,我想小凤死前她的灵魂确实来瑶城见过我。她为什么要这样?这个可怜的女人!
我在老榕树下不知呆了多久。在这寂静的郊外,在这棵神秘的老榕树下,我像一个鬼魂在记忆的长河里毫无头绪地游荡,搜寻与这个死去的女人有关的破碎的记忆。瑶河水面上升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并向四野飘散。我感觉我的视线有些模糊,渐渐地水雾凝结成水滴落下来,流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抹了一下竟抹出了一片潮湿——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流泪!我感觉到了那小小液滴的凉意,它让我猛然间清醒起来。我想我是该回一趟刘家湾,去看看已经长眠于地下的小凤,还有我的儿子小强。
6
顾艳玲又去了浦城,自从小琪被兰彩云带到浦城以后,她大约半个月就要去一趟浦城,宣传部没人敢对她的行踪有什么异议。顾艳玲是个自由散漫惯了的人,从小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养成了一种无忧无虑的傲慢性格,现在又有了我这只保护伞,她更是为所欲为目空一切了。她的这种性格成了引发我们一次次争吵的导火索,可她仍旧我行我素行踪无定,从不事先和我打声招呼,顶多只留张纸条,只写一句话:“我去看小琪”。但这次她写的却不是去看小琪,而是“妈说有要事,要我去一趟”。我心里悠了一下,忽然想起了那天陈天明的那句蹊跷的问话。我觉得有些不对劲,难道顾志杰真的有了麻烦了吗?可我此时没有心思去想这事,我想的只是小凤的死和我的儿子小强,我拿定主意明天就回刘家湾,去看我快十年没见的儿子。
BP机不停地响,吵得我心烦。我没有看谁在呼我,伸手把它关了。过一会电话响起来,我想一定是顾艳玲的,她大概已经到达浦城了。拿起电话却不是,说话的是陈天明。陈天明问:你大姐走了没有?要没走就带过来我们一起吃饭。我说她早就走了,我留不下她。陈天明说干吗这么急,大老远的来一趟怎么不住几天?我说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