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苏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兄弟、妯娌以及底下的堂兄妹之间,总是免不了明争暗斗。只是苏家内部的斗争有些明显,连步安这个外人都感觉出来了。
他琢磨着,当初苏家老太爷在世时不至于这样,老奶奶只懂吃斋念佛,没什么震慑家宅的手段,兄弟睨于墙也就在所难免了。
对那些看似鸡毛蒜皮,实际全为了争夺田宅商铺而发生的冷眼和口角,步安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他想,既然苏澄恩知道越州的消息,最迟晚餐过后,也应该会来跟自己谈谈,届时便可以自然而然地表明来意。
他终归是苏家亲眷,出具一封保举函,不是什么大事,苏澄恩应该不为难。往后一旦条件允许,他自会回报苏家,这一点,步安也大可以跟苏澄恩说明白,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遮掩的。
所以不管膳厅里气氛有多奇怪,也不管苏婉儿时不时拿眼角瞄他,步安全当没看见,只是安心吃饭,最多往膳厅外瞧瞧,惦记着素素有没有饿着——她被丑丫鬟带去,跟苏家下人一起用膳了。
然而,步安再不关心,耳朵也没法闭起来,不时听见的三言两语,凑将起来,就渐渐拼成一幅全景。
大约是老二苏澄庆和老三苏澄福担心史书上记载的滔天海啸重演,想要说服大哥苏澄恩,沽卖产业,举家搬到内地去。
大哥苏澄恩不愿祖上留下的基业毁在自己手上,又面临着织造、蔗糖和船运业受邪月影响,几乎入不敷出的窘境。
这样一来,老二、老三家里便有了分家的想法,之前已经提过一次,被苏澄恩借着老母恋念故土的大义给弹压下去了。
步安假设自己站到苏家立场,也觉得这两种想法各有各的道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邪月无常,谁也料不准它这一回会闹到何种程度。
就他所见,除了一穷二白、没得选择的贫苦人家以外,下到杭州城外的农户,上到越州城里的豪商富贾,全都面临着和苏家一样的两难境界,推此即彼,恐怕就连汴梁城中的隆兴皇帝,也不能例外。
对苏家来说,眼下这个阶段,留与走之间的对峙和博弈,可能比邪月对这个家族的影响,还要更大,更为致命。朝堂之上所发生的一切,关于逐月大会,关于儒媚之争,大概也差不多吧。
家宴结束时,苏澄恩果然将步安留了下来,空荡荡的膳厅里,下人们已经把杯盘全部撤空,换上了一壶清茶。
苏澄恩大约四五十岁,与步鸿轩年纪相当,穿一身月白色锦缎长袍,头戴一顶员外帽,并不是寻常商人那样大腹便便的样子,反而很清瘦,眉心间有几道因为常年微皱着眉头而留下的皱褶,下巴上留着一小戳灰白色的胡须。
“安儿啊,”他称呼步安的口吻和苏家老奶奶一样,“越州七司那个……不会真的是你吧?”
步安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点头道:“正是我。”
苏澄恩神情明显有些惊讶,显然传闻中那位七司步爷,跟他印象中的外甥步安差得太远了。他花了好一会儿来接受这个事实,微微皱着眉头道:“你这半年也走了不少地方,若是由你来替舅父打算,苏家下一步,到底该往何处去?”
步安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故土难舍,邪月难料,这中间的矛盾纠结岂是他一句话能解开的。
苏澄恩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涩,可能觉得自己病急乱投医了。又闲扯了几句,步安便说明来意。苏澄恩当下痛快答应,让步安明日一早就去找他。
……
……
回到小院时,素素已经等在了那里,这小丫头跟苏家下人一起吃的晚饭,对被迫跟公子分开有些不满,撅着小嘴坐在门槛上生闷气。
步安哄过她,再把她骗去屋里睡下,然后独自坐在院子里想事情。
苏家有问题。
今晚这顿家宴,显然是因为自己过来,苏家老奶奶才特意兴师动众地将全家人聚起来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从家宴开始到结束,她老人家都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苏澄庆和苏澄福是主张变卖家产,举家离开青龙镇的;自己从越州过来,他们两兄弟不来问自己外面的情况,反而是由苏澄恩出面,这就更加不对了。
一念及此,步安便轻轻喊了一声:“你该能动弹了吧?”
话音刚落,他身前不远处,漂浮起一团淡淡的黑雾。女鬼魑魅的模糊身影从黑雾中渐渐幻化出来。
“说得轻巧,那一脚一肘又没挨在你身上……”女鬼一脸愤懑地埋怨。
女鬼说得没错,步安杀死那个内丹羽士之前,对方一掌、一脚、一肘,全落在魑魅软甲上,都是被这女鬼生生受下的,以至于她好几天连身形都凝聚不起来。
步安笑笑,也不去反驳,只是轻声道:“之前那个苏澄恩你也见到了,去瞧瞧他有没有什么动静,我猜他可能跟步鸿轩暗中勾连,已经派人通报了。”
女鬼轻哼了一声,接着消失不见。
这么多天接触下来,步安已经摸清她的路数,知道这她嘴硬归嘴硬,对自己吩咐的事情还是上心的。
不多会儿,魑魅便去而复返,回报说苏澄恩已经睡下,正跟美貌小妾没羞没臊,除此之外没什么异常举动。
步安撇了撇嘴,心说这半百老头都有个暖床的,自己一个青壮小伙儿却夜夜孤枕,真是不公平。
他并没有就此放心,心想着最好把苏澄恩掳来这间小院,假如他真的跟步鸿轩通风报信了,等到老贼手下过来行刺时,可以顺便弄死他,栽赃到老贼头上;或者现在就放把火,把这小院给烧了,若是苏家下人被约束着不来救火,就说明苏澄恩真的有鬼……
可是想来想去,步安却叹了口气,心说,人太聪明就是容易疑神疑鬼,再这么下去,自己快跟杀了吕伯奢全家的曹操无异了。
这天晚上,步安吩咐魑魅守在院外,自己和衣而卧。
一夜无事,第二天醒来时,他有些欣慰,对苏家人,也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