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下了步辇,李公公对身旁的章熙弯腰道:“勇毅侯,娘娘今日只召见岳姑娘一人,您看……”他话说得恭敬,可态度却一点也不含糊,就挡在章熙面前。太后显然不像顾先生那样好说话,懿旨是宣她进宫,章熙就不能进去。桑落闻声转头看向章熙,他脸上倒是淡淡看不出喜怒,见她看过来,眼中才含了两分暖意,“等会儿我接你回家。”
章熙的脾气,最近真的好了许多。桑落不忍心留他一人呆在外面,不由问道:“你去哪里?”
她其实想问“那你怎么办?”
话到嘴边,到底忍住了。章熙失笑,抬手想要揉揉她的头。可今日进宫,孟冬特意为她梳了一个端庄优雅的发髻,他不能弄乱,于是改为捏捏她的脸颊,“傻瓜,我还能丢了不成。等你进去,我自去寻太子。”
桑落顿时放心,也不计较他捏自己脸的事,随王嬷嬷走上台阶。等到要进宫门时,她又回头,看他还站在原处,笑着摆摆手,无声叫他“快去”,这才跟着侍从进去。李公公落后一步,瞧完了整场“离别”,心中暗自感慨,知道的这是娘娘召姑娘叙话,不知道的,怕是以为这两人一年半载都见不到。眼见着勇毅侯平日里那般冷淡高傲的一个人,对着岳姑娘时眼里的竟也是满溢的柔情,他虽不懂情爱,只从这两人身上,也能窥得一二分美好。桑落随着王嬷嬷进殿,这一回却不在正殿,太后娘娘坐在里间偏殿等她。不等她蹲下福礼,太后已经笑着叫起,王嬷嬷亲自扶着她坐在太后对面的榻上。桑落有些拘谨,太后却十分和气,指着几案上摆满的果子点心,蜜饯茶饮笑道:“也不知你喜欢吃什么,宫里的厨子做来做去,也就这几样能拿得出手,你都尝一尝。”
桑落却不敢真的拿块点心吃,她顺着太后的话说道:“臣女在南边时,倒也学着做了两道点心,娘娘若不嫌弃,臣女改日做给您尝鲜。”
“好孩子,”太后满是怜惜,“都是谁教你做的这些?”
桑落一顿。做点心的手艺是她在许家时学的,如金乳酥这样的金贵费时的点心,寻常人家就算知道方子,也做不起。她其实并不是很想提起许家,可转念一想,太后娘娘若真在意她的出身,她也根本坐不到长乐宫的偏殿来。何必掩耳盗铃。“是臣女在彭城许家时学的。”
她微笑着道。太后早将桑落的反应看在眼里。这几日,她派人打听了所有关于桑落的事,许宸枫这个名字,自然绕不开,是以听到桑落说彭城许氏,她了然于胸。原本她没打算这么快召见桑落。自除夕那夜了解情况后,她即刻派人前往宁汾县,一切要等从南边调查的人回来再做定论。可她那个女婿,稳重了数十年,一朝看到希望,竟是一刻也等不了。先是瞒着她初一去看了桑落,初四又将人请去家里,太后就算之前还坐得住,这会儿也有些急了。这才再次将人唤进宫来。“听说你还会酿酒?”
太后又问。桑落虽不知太后从何得知,却也笑着点头,“幼时家中并不宽裕,父亲教书,母亲便酿酒补贴家用。我跟在母亲身后打下手,慢慢也就会了。”
太后与身边的王嬷嬷笑道:“喝了这些年酒,哀家竟不知这酒究竟是如何来的?”
王嬷嬷自然接话,“有姑娘在,自然给您讲明白了。”
屋中燃着金丝炭,暖融融的,满几案的小食,茶香袅袅,屋里除外侧站了两个宫女,余下便只有她们三人。太后和王嬷嬷面色和善,桑落便在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她腼腆一笑,说道:“娘娘若是好奇,臣女便给您讲讲制酒的过程。酿酒首先要制曲,从酒曲中……”声音婉转软糯,娓娓道来,即便是枯燥的酿酒过程,从她嘴里说出来,也叫人心生向往,仿佛跟着她看到一粒谷从粮食最终到酒的转变。太后原先就喜欢她的落落大方,此时听她讲得头头是道,看她的眼神更是柔和,“从几岁开始学得这些?”
“臣女记不太清了,大约五六岁?七岁那年母亲怀孕,怀相不好,只能整日躺着,家中制曲酿酒便多是我在做了。”
太后听得心酸,七岁的小女孩,正是活泼玩闹的年纪,却整日和粮食酒窖在一处,虽她也知百姓疾苦,可落在面前这个娇柔可爱的女孩身上,总觉得难过:“苦吗?”
桑落摇头,“父亲下学也会帮我和母亲,何况……臣女倒希望能那样一直苦下去。”
若是父母双亲健在,即便家贫,她与弟弟也有家可归,而不是四处漂泊。简单的一句话,险些把向来刚强的太后眼泪招出来。只因她们都知道,接下来桑落过的才算真正的苦日子。不想气氛太沉重,太后重新问道:“五岁之前的事情呢?还记不记得?”
桑落想了想道,“不记得了。”
“你一直都住在宁汾吗?还有没有住在其他地方的印象?”
桑落继续摇头。太后与王嬷嬷对视一眼,似是有些失望。桑落疑惑又不安,不知太后问她这些何意。从太后召见她起,这件事就处处透着诡异,她又不是嬿娘,太后的侄孙辈,被这样拉着说家常,问的又全是她小时候的事,这叫桑落不得不多想。屋里一时静下来。“还是章柏舟那小子送你来的?”
太后抿了口茶水,满是嫌弃道。桑落不觉松了口气,“将军他找太子殿下有事。”
太后笑,带着几分调侃的意思,“又是顺路?”
桑落脸一红,上回章熙送她来长乐宫,她便是这样说的。嗫嚅两声,对上太后那双凌厉清透的眼睛,说道:“大约是吧。”
太后被她逗笑,气氛一时又好起来。此后太后不再问她幼时的事,王嬷嬷在一旁凑趣儿,桑落也惯会哄人开心,倒将太后哄得眼笑眉舒。又留桑落在宫里用了午膳,这才将人放走。章熙是早就等在外面的,见她出来,两人一起并肩往宫门处走,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太后赏赐的若干好物。先不论质量,只光凭数量,就让一向眼高于顶的章熙,都不禁侧目。而太后赏赐,可想而知,件件都是珍品。回去的马车上,章熙张开双臂,桑落自然地坐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被他独有的气息包裹,她这才将心中的不安吐露:“太后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