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里我们相遇
虽然绿叶无数,终归一根;
以我少年时光所有的日子,
在阳光下我曾把花叶摇曳;
如今我已可凋谢,成为真实。
…爱尔兰诗人叶芝的《随时间而来的真理》
一、梦里我们相遇
八百里洞庭以缩减了百分之五十的没落的悲壮承载万千气象时,这壮观的气象更象是眼前越来越淡的幻境。或者是在1046年的凉凉月色下飘忽于范仲淹眼前的那张图纸。
你的手可以从这图纸伸进去缩回来,除了泥沙、江豚、浮泛的各色垃圾,你在岁月深处抓到的是一把虚空,及湖边三层古楼豪迈的影子。洞庭湖北面有江流从松滋、太平、藕池三口入湖,西、南有湘、资、沅、澧四口注水,洞庭湖七个口子吞洪,仅由一个口子吐归长江。七口的注水,七口的泥沙和垃圾,经由一口疏导。千百年来,洞庭湖因“七比一”的吞吐失调,因近几十年的围湖造田,以致严重消化不良日渐消瘦。湘鄂两省广大的冲积平原和湖泊水网地区因此水患不断。九个世纪前的具有深邃思想和崇高境界的范仲淹,尚未通过图纸体察到洞庭湖的真相。已退居第二的天下第一湖,使湖心岛屿深处的流泪的竹子比壮阔的美景更为真实。这一真实的存在,散发远古的浓得化不开的忧伤。斑竹,紫褐色的眼泪,经年累月堆积的痛苦在某种形式上与洞庭湖的悲壮达成一致。敏感的诗人经常在落日时分立于古楼观望,他们忧心忡忡,洞庭湖在他们夸张的意象里早已煎熬成斑竹上的一颗泪滴。
这颗泪滴的气味经由古城的大街小巷,缓慢注入古城的唯一高校,使那些为数不多的具备诗人气质的年少的心,也同样的多情和忧患重重。
周边没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幽静,更庄重。依山临湖。校门和围墙枝叶覆盖。满目妖娆的花。从外很难窥见内部的面貌。铁栅栏的校门旁有块斑斑点点的大理石,隐约在墨绿色的枝枝叶叶。枝叶间醒目的几个古铜色隶书字:岩霞师范学院。
当地人眼里,这里是文化和梦想,围墙上壮硕的藤蔓缭绕着高深曲折的学问,那些盛开在墨绿色枝叶上的花朵,如此逼真地描述理想和梦幻。
多年后,在韩绮梅的梦里,还是以这般情状出现。她长久徘徊在门外,透过妖娆的花、墨绿色的叶子观望。太阳升起来。颜色在素白的底子上盛开。她从颜色中穿过去。一条洪流的瀑布。过不去。然后,有人出来,问她一句,你没事吧。牵了手进去。那洪流的彩色的瀑,如霞如烟,向两旁逸开。
5月4日。下午。韩绮梅正在梦里,多年前的一个梦。梦中的她,隐匿于学院一个寂静的角落。
角落之外,夏风扬起一场红色大火。红色的条幅和横幅击打墙壁,噼叭作响,从教学楼到图书馆,从宿舍大楼到食堂,一路轰轰烈烈。“二十世纪的情绪是青春的情绪”“浴青春之大风,抒青春之豪情”“青春是一种精神境界”……“青春”朝气蓬勃,欣喜若狂,在可粘附的角落汹涌澎湃。某种火热的精神鼓足了劲要借此复活。笼罩欢腾景象的是比欢腾更强大的寂静,它们从学院的每一个窗口、每一条路、每一片叶子的背阳处,涌出来。从韩绮梅掩得严实的纱帐的方格缝隙。
风平缓流动。齐整的冬青树在各自的位置上静守自己的影子。学生三五成群,相互间并无信息的传递,迷茫的眼瞳流过一线白云,步子齐整又漫无目的。偶尔也映出鲜亮的红色,不过是梦游者的眼睛触到了月光,未曾在身体的内部产生回响。久远的事件,血色粲然的情感,史载口传,也抵不过蹉跎岁月的尘封。俯仰数十年,与俯仰千古,是没什么区别的,最深刻的事件,牵了历史一线,终因土地的起伏心灵的动荡渐渐模糊。
午后的校园渐渐空荡。五月,总有一把光芒隐秘潜入各色花草向人扑面而来,使身体从足尖缓重地生长舒服的慵懒。阳光与湖草混合的气味使空气粘稠,有恰到好处的温度和滋味,湖面飘过来的淡淡腥味,也恰恰好,粘着你,你前进,它迎面而来,你移动,它轻轻跟随,与五月阳光杂糅一起,温柔、邪恶地入了血液,让人昏昏沉沉,脚步拖沓,眼神倦怠。午时的校园,连教学楼,图书馆,路面,花草,都带了倦意,是冬天刚晒过的暖烘烘,适合深度睡眠。
红色的条幅和横幅,也有了沉睡的颜色。
女生宿舍401室。
一个身材瘦窄、前额宽阔、头发稀疏、有着小巧鲜润嘴唇的男生,手握刻字用的钢板,涨红着脸在房间转悠。唯一一个在这个时候在为某件事情精神亢奋的人。宿舍里还有四个女生,一个慢条斯理地梳理头发,一个懒洋洋的整理书桌,其他两个坐床沿上搓扑克。男青年是学院的学生会副主席陈文宇。学生会主席的一篇“五&;#8226;四”讲演稿要油印了在晚上*时发下去,眼看已是下午三点,约定刻写稿件的学生会宣传干事韩绮梅却迟迟未到,负责“五&;#8226;四”*材料准备的陈文宇,火急火燎地来女生宿舍找她。陈文宇跟几位女生打过招呼,对着韩绮梅拉得严严实实的纱帐大喊,韩绮梅,*开始了!这声喊,势如裂帛。韩绮梅那里毫无动静。四位女生象在同一个梦里被突然惊醒,不约而同地看向陈文宇,瞬息惊讶后露厌恶之色。陈文宇不理会,大声叫着韩绮梅,拿钢板在床沿扶手上叮叮当当地敲。
纱帐里寂无声息,韩绮梅仰躺,眼睛微阖,离世了一般。
睡得跟死了一样!陈文宇恨恨道,钢板在床沿上再次咣当一声。
啪!梳头发的将梳子甩桌上,梳子在桌上跳跃一下啪地跌落。随梳子跌落的是连串抗议。
你这人怎么回事?韩绮梅昨天晚上被你们拉过去写横幅忙到半夜才回来,不至于不知道吧?“五&;#8226;四”又不是今年才有,为什么不早安排?非得这样折腾才对得起青年节是不是?
面对数落,陈文宇忙着说对不起,钢板成了无处藏匿的罪证。
玩扑克的一个抬抬头,看看陈文宇,露出丝不屑,冷笑,暴出一句搞什么搞,继续她的游戏。
谁也没再打算理会这位衣冠楚楚的副主席。撂一边的陈文宇再次涨红了脸,呆在宿舍门口一方有限的空间干着急,心下对韩绮梅不同凡响的睡功恨恨的。
韩绮梅真的睡得很沉。帐外的一场闹,她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只是托了梦境到了另一个世界,找不着回来的路。
长久以来,她活在两个世界。一个在光明中经历,一个在黑暗中经历。一个叫做现实,一个叫做梦,或是超现实。她的世界里只有现实和梦,没有睡眠。有睡眠,她的睡眠也总与梦纠缠一起。她醒来的时候,她的景物尚在梦中。夜晚来临,她的世界又驶入梦的迷途。如果生命的本身就是一个谜,她更着迷于黑暗中的迷宫。白昼的经历,似乎就在把她送入梦的中心。在那些非常态的,无序的,无逻辑的光影之中,她获取模糊启示。她白天的思索在梦的迷宫中求得答案。成排扑面而来的红灯笼,深渊般的阔大森林,中国江南的音乐,直插云天的塔楼,以及把这一切混淆特征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可以不断重复的生生死死,她在其中为白昼找到一个对称的解释。这种解释含混不清,她的生命恰好因此完整。生命分两部分,一部分逻辑和语言可以到达,一部分逻辑和语言不可能到达。梦,是逻辑和语言不可能到达的部分。梦,一个接着一个。她并不渴望真正的睡眠。
这次把身体丢上床就入了另一重世界,四肢僵硬,体温消失,身体是一块冰,遇到暖烘烘就融解消散……她目睹身体变小,变轻,背部之下,有不透明的液状的东西膨胀上升,将她无法自持的身体托起,托起……壮阔的急流在激荡、跳跃……一下抛向晦暗的天际,一下投向嶙峋怪石。昏天暗地的晕眩。受强大气流的影响,倒挂下垂,穿过没有尽头的黑洞,冷气梭梭,簌簌声响。燃烧,轰轰烈烈飘一场红色的冰雨,冰雨箭一般地在身后飞逝。越来越小。一个自由落体,重重地摔在迷茫草地。她感受到了落地时来自地面的强大阻力,身体的震颤,没有疼痛。越来越浑沌模糊。眼前一会是深深的、直立的谷壑,一会是悬崖扑跌下来。她躺在那里,没有孤独,没有恐惧,生命如水,从指尖流逝。她入了随风而起的状态。这状态里,她是羽毛,随了风走,她是云,随了风走,她是风,也随了风走,她镇定地享受绝对自由的状态。梦外的声音几次闯入意识,进入梦中转化为别番图景,声音有质感,可观可触摸,它们在危峰间游丝样的盘旋,箭簇般的冲突。一个声音迅猛冲撞坚冷的绝壁,玻璃般骤然破碎,毕毕剥剥地散落下满地镜片,空中银光飞溅,相互冲突,叮当作响,道道光芒交错辉映。
韩绮梅模糊地意识到必须从梦中出去,她想睁开眼,想立起身,无能为力。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三千字的文稿一笔一画刻写出来是要花时间的。陈文宇再不能等,他无计可施又急不可耐,就此当口,一个声音打破寂静。
哈哈,我们的陈主席飞向幽芳闹处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