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绮梅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李强国含糊地嗫嚅一声,脸色由先前的惊恐骤然阴沉。眼前的韩绮梅已不是他原来所知道的韩绮梅。他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惹恼了她,值得她在新婚之夜拒他千里。他认为自己是聪明过头才会去追求这样一个摸不着边际的女人。她有什么好?爱她哪一点?这些问题分析起来真是含混不清令人沮丧。我李强国没有人说我不好,她凭什么这样待我?她是不是因为李家在礼节上太简单闹别扭?要是这样,她韩绮梅就太俗。都说韩家家教严格,我看是缺少家教。新婚之夜就成这样,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对每件小事都谨小慎微的李强国,为自己一头撞进这样的局面又懊恼又不知所措。他起了一阵紧张,牙关咯吱一下,牙齿与牙齿磨出刺耳的尖响。
韩绮梅去隔壁房间换好衣服,进了新房,拿条干毛巾没完没了地擦拭头发。
李强国理理被单,仰身躺下,顺手关掉床头灯,把韩绮梅丢在黑暗。
尽管清楚是个不甚适当的婚姻,这场婚姻会给她带来意外的苦痛,她还是在开关的“咔嚓”声里揪紧了心。她的感觉还是如此的灵敏,她从凌波河完整回来,凌波河没法埋葬她什么。
牺牲的决心仅是朝生暮死的一个念头。这念头忧伤,绝望,也有些神圣。念头死去的时候,她已在困境。雷声滚动,闪电照亮了窗口,李强国躺下前那惊怯、呆滞又饱含怨恨的眼神越来越清晰。可怜的人。上帝并未给她权利带他一起牺牲。是她将他带进困境。韩绮梅深感对不起这个闷闷不乐地仰躺在床上的人。他是无辜的。
雨和风,窗外厮杀。
闪电划过,镜子里映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眼神黯淡,面孔苍白,那是一个新婚夜的女人。
韩绮梅在黑暗里,想哭,想歇斯底里地笑。小悲则言,大悲则静,她不清楚这悲是大是小。此时,此地,她既不能言,也不能静。
心沉沉下坠,没有着落没有止境地坠,向着暗夜的深处。
疲倦一浪一浪,拂过混乱的头脑,七月雨天的房间,潮湿燠闷,韩绮梅伏在梳妆台,一团粘粘糊糊的闷热裹住她的梦境。
又在奔跑,在又清晰又模糊的羊肠小道,向一个模糊的目标狂奔而去,似乎受了身后巨大的胁迫,除了奔跑,别无选择。身边掠过的是东倒西歪的木板小楼,横七竖八的褐色的木条,在木条间闪闪烁烁的表情不明的脸……奔跑……奔跑……奔跑……跑过一切也跑过一生,她筋疲力尽……眼前的路被漫漫洪水淹灭,人和物件令人恐惶地消失,遥远的地方依稀青山绿水,有朦朦胧胧的参天古木,一种遥不可及的、渺茫的、笼罩在薄雾中的美丽的壮阔在她面前升腾……她站在断崖边,壮阔就从她眼下的深壑升起、铺展,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遥距千里。她想去。想飞过去,没有翅膀。想走过去,找不着路。她只能跪在一片美景前撕肝裂胆地放声痛哭……
韩绮梅在自己的哭声里醒来。一个霹雳,照见了坐在床上的李强国,他盯着她,眼神惊怯、呆滞饱含怨恨……就此罢休吧!韩绮梅在心里低呼,到尽头了,跑出去,还得回来,有渴望在心里,想迈步,又能往哪个方向再迈出一步呢?
天微微亮,雨已停,窗外透现半痕淡月。
韩绮梅头疼欲裂,坚持着上了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好歹期末考试已结束,上班只是批试卷、填写成绩册、写学生评语,用不了进课堂。同事见韩绮梅精神萎靡,笑说,新婚夜尽兴过头了。李霄鸿看见她,欲言又止。
韩绮梅在她的蓝色笔记本里,找到了那首题为《梦》的诗:
……
路的尽头我心力交疲
一声悲呼惨烈地喊出
天昏地暗中我失声恸哭
——深渊无底
不愿回头
在我的前方
穷尽华丽也无法描摩的
美景 渐渐幕启
恣意流泻的缤纷
渗透泪雾 融尽了四季的
蓊郁与奇绝
而我 只能跪在人生的绝处
泪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