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凄清了,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往里初初一站,不寒而栗。眼前的场景太像乱世中荒弃的住所,难以想象这是有人久居刚刚离开的地方。有幽冥的暗影来来去去。目睹门板上“孤魂野鬼”四个绿色粉笔字,她恍惚已见君未孤寂的影子。
“哎——君未”,她低低地喊出了“君未”的名字。
韩绮梅起身要走,发现书桌的一个抽屉没有关拢,抽屉内紧靠外边放着一本书。
是《语文教学法》,君未在她去灵均中学应聘的那天送她的书。
书底下有一张纸,这张纸她也认得,就是她用来垫书的纸。
泛黄的纸上有龙飞凤舞的几行字:
时间让四季轮回
春天的故事
往往在
春天里掩埋
韩绮梅蓦然想起田君未初来凌波中学时快乐的样子,想起他那种没有生熟咸淡说话不分轻重的莽莽撞撞,看着眼前这隐藏着内心无限失望和创痛的文字,黯然泪下。
四季轮回,君未在凌波中学,还不到两个季节。
那个严寒的早晨,离开君未房间时,韩绮梅有点凄苦的想,只要君未说,“绮梅,离开他,跟我走”,她会不顾一切,哪怕母亲实施最严厉的责罚,哪怕翻天覆地。
二十八、世界啊杂乱无章
凌波中学在寒假发的工资。
工资由两部分组成:工资,一匹布。
布是涤纶质料。这种布做的衣服,夏天穿着闭气冬天穿着渗风。
韩绮梅领工资时,听范会计说,小田不在家,像是闹失踪,他父母也不知他到哪去了,谁离他家近,给他把工资和布带过去。
钟澄羽随即说,我给他带。
韩绮梅等钟澄羽扛了两匹布出门,悄声问,他,最近,好不好?
钟澄羽急急忙忙要走,丢给韩绮梅一句话,没听说失踪了吗?没见过他。
君未的离开,像在韩绮梅的心口扎了一个洞,洞里飕飕而出的,是那年冬天的,漫天的细雨和砭骨的严寒。她在这严寒里招魂无路,只有不断地回头看,粘滞旧事,想她与君未之间的雨覆云翻。思来想去,最终也不过认为,阴晴随天意,世事纷纭,缘起缘断,不是她能左右。
一首记梦的诗,不早就有了暗示?
穷尽华丽也无法描摹的
美景 渐渐幕启
恣意流泻的缤纷
渗透泪雾
融尽了四季的
蓊郁与奇绝
而我
只能跪在人生的绝处
泪雨滂沱
韩绮梅茫然四顾,不知这些依梦写下的诗句,是冥冥中的安排,还是为自己内心的病因所困,一步一步,就设下了这样的结局。
梦在断山之上,脚下还有依靠,左右还有依傍,现在,她的感觉是落入断山间的云雾,是无边际的寂静,无止境的下落。
她牵肠挂肚地想着君未,有时竟至不由自主地要去君未住过的房间,无以自拔地守着那点回忆消磨时光。实际的人生在她眼里日见单调,一日胜一日的索然,一日胜一日的无味。
她越来越沉溺于悲天悯人的境地。短暂的欢愉之后是比死还让人难捱的空寂,这是始料未及的。
爱情的兀现,竟是明示韩绮梅目前生活的难堪,让她在日后的日子,拿无奈磨损容颜,拿失望堆积日渐沉重的厌倦。生活就是不让真实的人好好活着,没有比这更让人心情沉重。生活就是不让人依自己的真情活着,没有比这更让人悲哀,更让人寂寞。君未临走前的拒绝,又是一道暗伤。加缪说人“必须生存到想要哭泣的心境”,她在那一刻达到。那是君未特定处境下的选择,而她的感触却不关乎智力。爱情于她,可能诞生,却终不能完成。像是有更为庄严更为崇高的品质站在这一场际遇之上,她只能看见部分。她感受到了爱情的幸福,却是一种痛苦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