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一年又快过三季,三十出头的人了,还不生育,等到什么时候。
绮梅不语。
母亲说,是不是要再等等?再等,等到强国把你休了。
绮梅笑笑,休了最好,休了多点时间给您泡脚。
母亲抽回脚,蹲着的韩绮梅没防备,跌坐在地。
母亲负气地穿好袜子,言词激烈,小莉比你后结婚,她与前夫生的孩子都可以买酱油了,现在又离婚两年正找对象,等他与第二个男人的孩子生下来,估计你都没动静,强华都做了几年的爸爸了,李家对你早有想法,人家采缘在背后说得更是不堪入耳,我都没脸见亲家了。
唉!妈妈!韩绮梅只觉心尖锐的痛。回家时碰见秀芹姑,秀芹姑说梅梅你有空多回来几趟你去了松城你妈妈眼睛都快哭瞎了。自从她去了松城,大田坳人跟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句。
韩绮梅晚饭也没吃,说学校有事,要紧回校。离开采薇园,她又悄悄折回,在老樟树的树洞呆到天黑。
然后,去了凌波河。凌波河曾给人们多少快乐,人们从她那里获取厚赠,人们回赠她以枯竭。枯竭是一切的终结吗?韩绮梅听到了内心对两岸哽咽的的质问,那质问不过回荡在她自己的心中,就像一个溺水昏迷的人对这条河流的最后告别,而让她痛苦昏迷的却不是这条河的生命之流,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枯竭与荒凉。这里的五月也是要划龙舟的,雄风,云霓,艾叶,粽子,龙舟,船歌。竞渡的恢宏正气,抛糯米粽的古韵欢腾,两岸的奇观逸响,似乎本就只存于纷沓词章。渔父早收取了舟楫,遁入沧桑轮回。草木零落。水浑了。水浅了。水干了。凌波河载不动一叶竹筏了。鱼死尽了。采金船上,几缕黑烟,在凌波镇与大田坳之间,枯涩地画一张现世的魔幻。韩绮梅在无水的凌波河边呼吸困难,不,凌波河很深,她就在凌波河的深处。凌波河向她垂落星空下憔悴的面容,对她平静的耳语,来吧,没人像你这样爱我,没人像你这样灵魂饥渴,没人像你这样需要我,我的消失只有你在痛苦,你就是我。是的,我就是你。韩绮梅离开凌波河时,觉得生命的实质就是一条渐渐干涸的河流。她的岁月此刻与凌波河到了结合点。
当夜,韩绮梅坐最后一班列车回了松城中学,严重晕车,下车吐了个翻天覆地。
她在罗萧田的窗外伫立良久,终究没去打扰。现在唯一的,倍觉温暖倍感信赖的背影,她与他道别。有人注定只能遥望。就是濒临死亡的威胁也是不能向这个人呼救的。秋夜风凉,有点冷,她郁郁地去了舞厅,动作夸张怪异地狂舞,要把全身的骨骼舞散了。实在舞不动了,要了红酒,直着脖子喝,以前没沾过酒,又是空腹,几杯下肚,醉得人事不省。
同事杨烯发现了她,把她带回家。早上要上班,韩绮梅还没醒来。杨烯见她面色苍白,不像醉酒昏睡,慌慌张张跑到学校找罗萧田。
待罗萧田赶到杨烯家,韩绮梅已不见。
直觉把罗萧田带到了何建斌的墓地。何建斌的墓前有一大束金色的野*。韩绮梅坐在他的墓前。
坟地秋雾笼罩。
煞气横陈。秋雾中轻扬的荻花好像全堵在罗萧田的喉咙,没法呼吸。
从罗萧田出现,韩绮梅没改变漠然的神情。
她瞬息惊愕后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嘴唇轻启继而紧闭。想让她高兴,让自己轻松,只有快点离开——这里,罗萧田,十足是个多余的人。
罗萧田眼神狠狠的——她竟用这种生死与人无关的姿态来践踏他。在一个学生的墓前。
如此生硬的冷漠!
韩绮梅把头缓缓地偏向一边。
短暂的犹疑,罗萧田气恼地说了声该上班了,转身大步离去,见韩绮梅没动,又跑回来,丢下一句:生死不过是瞬间的事,活人不能当作死人来活。
这天上午,韩绮梅上了一堂语文课,批了36本作文,参加了语文教研组的活动。
午餐时,罗萧田远远看见韩绮梅独自一人坐在角落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饭。
食堂里很是热闹。
被教学任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们,有两个地方是他们放松心情的好处所,一是食堂,一是厕所。走下讲台的老师如同走下神坛的菩萨,他们相互打闹取笑,脸上的庄严,全身的紧张,烟消云散。
罗萧田远远地叫了一声韩绮梅,韩绮梅没听见。
罗萧田端了饭盒往韩绮梅那边走,一老师迎面过来,拉了罗萧田跟他一块坐,谈笑风生地向罗萧田介绍他班级里的“另类”学生:“罗助理,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班竟有这样的学生,数、理、化考试基础题碰都不碰,专捡难题做,难题居然能一个不错地做下来,考试却总不及格。英语考试更奇,一到考试他就抓阄,做一道题,抛一次纸球,抓到哪个是哪个,后来发现选B的得分最高,选择其它的答案只能得8分、9分,一次全选B得了15分,他从此以后就不抓阄,拿了试卷一路B下去,什么也不想……”
旁人哈哈一片笑。罗萧田心不在焉,撇下一群人,走到韩绮梅的身边。
——昨晚,居然醉酒?
——不过想……打破常规。
——到底怎么了?
韩绮梅不答。
看那用餐的姿容,那手,浓浓地透着几分病态的凄怆。那手,已有点缺水的迹象了。
韩绮梅艰难地咽下一口饭,目光虚空地瞟了一眼罗萧田,端着饭盒一声不响地离开了食堂,留给罗萧田一个黑色的、虚虚渺渺的背影。
下午。
午休的韩绮梅平躺在宿舍的床上,想起身,怎么也动不了身子,极致的疲劳似乎使中枢神经对身体失去了控制,想着要起来,可身子动弹不得,接着清醒的思维也被疲劳覆盖,渐渐模糊,睁开的眼睛再次合上,整个人便掉进第二次睡眠的深渊。这一次不同往常,在掉进深渊之前,韩绮梅侧了侧身子,她清晰地感觉到大脑一侧有一股热力向大脑的另一侧升起,她甚至听到了这股热力向上升腾的沙沙声,这沙沙声助长了她的睡意,她很快就睡着了。也就四、五分钟的功夫,游丝一样虚渺的意识又促使她要醒过来:要上班!要上班!要上班!
她极力要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朦朦胧胧中,她感到已醒过来了,可眼皮像坠了金属,她的力量只够使眼睛撑开一条缝隙,只够看见眼前的一方被子上蓝色的花纹,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努力了四、五次也就这样,眼睛睁开的程度被定了一个极限,这个极限就够看得清眼前的被子,她的思想已完全清醒,她努力起床,却起不来,这使她心里起了一丝恐慌。接而一个更大的恐慌逼迫过来,有一个男人坐在床的另一头,在床沿上,在她的脚边,她感觉到了这个男人的气息,他曲着背窝着肩坐在那里,石头一样的沉默。他怎么会进来?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梦,这一定是梦!但他的呼吸是如此的真切。
韩绮梅试着去看清他,却看不到,她试着去看其它的东西,看到了立在旁边的简易衣橱,看到了天花板,看到了罗萧田送她的《梅花图》,就是看不到他。她开始抬腿踹被子,她要踹开被子,然后再踹那个似乎有所图谋的男人,她觉得自己在努力地动作,她觉得被子已按她的意愿被踹开,那个石头一样沉默的男人也被她踹到了地上,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做了很大的事情,不得不停止了行动喘息……就在喘息的时候,她又感到了那个男人的存在,他坐在床的另一头,在床沿上,在她的脚边,他曲着背窝着肩坐在那里,石头一样的沉默——她不能停息。
她又抬腿踹被子,她要踹开被子,然后再踹那个似乎有所图谋的男人,她努力地动作……她如此反复地折腾,其实她什么也没做,她只不过平躺在那里,气息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