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妞儿之后让我很吃惊的事情是,掌握着这个家实权的既不是罗莎奶奶,也不是姨妈,而是米田阿婆。
据说从罗莎奶奶嫁到日本来的一九一六年,也就是大正五年开始,便是米田阿婆一手操持这个家的。到现在整整五十六年了。这是十二岁的我无法想象的漫长岁月。
看米田阿婆干活时的样子,可以感受到她身上充满着关于这个家的大事小事谁都没有我了解的自信。她对一家大小都敢提意见,有时严厉地训斥,有时不以为然地讽刺几句。然而,她并没有因此和大家关系不好,大家都很尊敬米田阿婆。每当家里发生什么争执的时候,最终都会以米田阿婆的意见为准。“米田阿婆这么说了,没办法啦。”到此为止,事情就解决了。
米田阿婆和罗莎奶奶同岁,都是八十三岁,然而她们的性格、兴趣以及外表都正好相反。罗莎奶奶身材矮小,有些肥胖,背也驼了,膝盖也因为关节炎变形了。相反,米田阿婆则是如仙鹤般身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脂肪,一天到晚在家里里外外忙碌着。给我的感觉,一位是与年龄相符的老人,另一位却是和年龄逆行的不服输的老人。
但是罗莎奶奶和米田阿婆两个人特别要好。她们俩的房间挨着,都在一层西边。即便不出房间,也能通过房间里的门相互走动。在饭桌上,她们也是挨着坐。两个人常常脸凑脸地说悄悄话,罗莎奶奶如果没有米田阿婆陪着,绝对不出门。做晚饭的时候,罗莎奶奶为了不给忙活着的米田阿婆添乱,就坐在厨房的一角,抠抠土豆芽,剥剥大蒜,尽可能帮着打打下手。直到现在,罗莎奶奶帮忙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
我猜想,罗莎奶奶一个人来到语言不通也没有朋友在的日本,像亲人一样鼓励她的只有米田阿婆吧。对于罗莎奶奶来说,米田阿婆既是她的姐姐、老师,也是她的挚友。
在这个家里,说话最少的就数姨妈和小林阿伯了。小林阿伯虽说是园丁,其实主要工作是照顾妞儿。妞儿是小林阿伯从曾经是Fressy动物园饲养员的父亲手里继承过来的。小林阿伯每天就默默地给妞儿喂食,收拾粪便,还拿长柄刷子给它刷洗身体,他俩是一对息息相通的组合。他做个姿势,它摇摇尾巴;他做个手势,它开合鼻孔。无须多言,已然心意相通。
与小林阿伯相比,姨妈的沉静更是深不见底了。比起自己说话来,她更喜欢倾听大家说话。不得不说的时候,她总是会先沉默好一会儿才开始说,就像在思考怎样才能用最简短的语言来表达,或者是在等别人来替她说似的。
但是,这绝对不是因为姨妈不高兴。她总是在用心倾听,不放过任何人发出的轻声细语。
而且我知道,姨夫讲笑话时,笑得最开心的就是姨妈了。她发出宛如叹息的细微声音,放松嘴唇,垂下眼眉,害羞地笑着。
没错,姨夫是个善于逗人开心的达人。大家都喜欢他,就连米田阿婆都对“健少爷”很宽容。所有的人都爱听他讲话,并且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他听。在场有谁感到无聊或者没精神时,姨夫都能立刻察觉到,并且找到最适合那个人的话题。用幽默将失败包裹起来变成笑话,给很小的喜悦稍稍添加虚构的情节放大成很多倍的喜悦,他拥有这样的特技。大家觉得只要和姨夫说话,就能够感到自己受到特别的尊重。
来芦屋后的第三天是个星期六,我和姨夫一起去西宫市里的洋货店定做上中学的制服。一开始我觉得不可思议,明明上的是芦屋市立Y高中,姨夫却要带我去那么远的店。其实西宫市比我想象的要近多了。开车沿着芦屋川边的路一直南下,然后开上高速公路下面的国道后不到五分钟,就进入了西宫市内。我不免有些失望,本想更多地享受一下和姨夫两个人兜风的乐趣呢。
从山路下来后,街道的风景突然间变得开阔起来,即使在车内也可以感受到大海的气息。姨夫一边开车一边不时用右手在空中画着地图,向我描述芦屋市南北走向的细长地形,以及阪急、国铁、阪神几条线路的电车从北往南平行行驶的情况。洋货店就在阪神线西宫站中央商业街里面。
“请为我可爱的小公主挑选几套可爱的制服吧。”
姨夫把手搭在我的肩头,对店员说道。
“好的,好的,知道了。请放心吧。”
店员虽然是个已过中年的女人,但可以看出,姨夫帅气的容貌和举止使她迷醉。
她肯定认为我是姨夫的亲生女儿吧。能和如此英俊的父亲一起去买东西,作为女儿该是多么幸福啊!如果自己的丈夫也这么帅气,该有多好啊!她肯定是这样羡慕我的。我心里扬扬自得。
那家店好像是专门定做校服的,店里挂着好几件带有甲南女子中学、夙川学院、仁川学院等学校校徽的漂亮校服。可是,我要做的Y中学的校服是那种很呆板的式样,吊带裙搭配同样布料的背心再加上土里土气的西服。看着试衣镜里的我,简直就像一个从冈山来的乡巴佬。
要是妈妈的话,比起样式更注重实用,她大概会选一件肥大的、三年都不用再买的那种校服吧。但姨夫不是这样。他要求店员一定要合身,要缩短袖长和裙长,把背心的腋下再缝进去一些。拿着绷针的店员问:“这样可以吗?”姨夫退后两三步仔细观察我,然后给出这儿长一点那儿短一点的准确判断。
经过这样一番裁剪后,姨夫捏着下巴,最后看了看还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然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