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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十四章(第2页)

“不,不是这样的。”雪林姑丽挣扎着坐了起来,吐尔逊贝薇要前去扶她,她示意不必。“他没有打我……”

“没有打?”吐尔逊贝薇和她母亲同声叫了起来。

“他喝醉了,推了我一下,我跌倒了,头撞在了锅沿上……”

“推和打,又有什么两样?”吐尔逊贝薇气愤地说。

“不一样的。这怨我自己。我们本来彼此就都是外人。怨我自己那时候太软弱,不敢违背继父和继母的意旨。”雪林姑丽的圆圆的、长睫毛的孩子气的眼睛里充满着泪水,“但是,伊力哈穆哥,您要管一下他的事,我觉得他的情况很危险……”

“对,你先躺下……”

“不,没事,我没有什么,”一贯寡言少语的,以能够整天不说一句话而闻名的雪林姑丽偏偏现在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泰外库昨天深夜才回来,回家的时候他已经醉了,他呕吐着。吐完了却又找出一瓶酒来倒在碗里,还让我给他炒菜。我不肯,他就推了我一下。他醉乎乎地一直在说:‘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他到底要干什么?”

“他在哪里喝的酒?”

“不知道。他从来不和我说什么话,我也不问他。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三年了,他好像不知道房子里有我这么一个人……我也不认识他……”

“他还说什么其他的了吗?”

“说什么其他的?他还说什么,好像有人骗了他。”

这话使伊力哈穆心中一动。米琪儿婉疾步回来了。她找来了消炎药膏和一卷绷带,为雪林姑丽敷抹着伤口,一边涂药,一边叹气。

“没事了,没什么。”雪林姑丽反而安慰着米琪儿婉,“好姐姐。你们知道我有多么痛快吗?今天,我跑到你们这边来了,其实,我很高兴。好久以来,我已经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当我摔破了头以后,我跑出了房子。我只是怕他再给我一下子,我并没有想到要到什么地方去。但是,我越走离庄子越远,不知不觉地,越走离你们越近。于是,我越走越快,我干脆跑了起来。真奇怪,我怎么就没有想过可以到你们这儿来呢?这不是,只要抬起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就可以走到吗?这有多么容易!谁能拦住我呢!但是过去,我就不知道我自己有两条腿……离开了他,我是多么高兴啊。胳臂、腿、还有碰破了的头,又都是我自己的了。我知道,你们会说,他是好人。就说是吧,这又和我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我和他在一起?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还不到十八岁,是继母假报的年龄啊……”雪林姑丽哭了起来,出声地、尽情地、不受束缚地哭泣着,又为她自己能这样好好地哭一场而哭着,她迅速地擦着眼泪,脸上显出了笑容,向再娜甫说:“再娜甫妈妈,您们肯收留我吗?我亲爹亲妈早就没有了,继父继母又回了阿图什,我到哪里去呢?能不能让我和吐尔逊贝薇先住在一起。也许热依穆哥不会生气的吧?”她又流下了眼泪。

“你就在我这儿,那还用问吗!”吐尔逊贝薇拉住雪林姑丽的手。

“我的好姑娘!”再娜甫拉住她的另一只手,“你住在我们这儿吧,先消口气。泰外库那里,看我怎么教训他!”

米琪儿婉说:“你也可以到我们那里去,和巧帕汗老人家住在一起。至于泰外库……”

“伊力哈穆哥!”雪林姑丽叫了一声,也算是同时回答大家,“如果您见到泰外库,请您告诉他,过两天同我一起到公社去办理离婚手续。我想,他也会同意的。所有的财物,都是他的。我连一双筷子也不要。”

再娜甫、米琪儿婉和吐尔逊贝薇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说什么好。伊力哈穆默默地点了点头,示意让雪林姑丽休息,他退了出来,悄悄告诉米琪儿婉:“我现在就去庄子。对于泰外库,我很不放心。”

“茶……”米琪儿婉只说了一个字。

“就在我们这儿喝茶……”再娜甫和吐尔逊贝薇同声挽留。

伊力哈穆道了谢,急急地走了。

哪个赶车的人能数得清自己萍水相逢的朋友?冬季,在煤矿上,当等待着装煤的汽车、大车、驴车排成了一条长龙,你给马匹丢去一捆苜蓿,披着皮大衣,挤到烟气腾腾的火堆旁边,不是马上可以加入到那亲密无间的、热烈的、海阔天空的谈话中去吗?你左边的人拿起了两个刚刚烤熟的土豆,你右边的人打开包袱皮,端出了一个大如锅盖的馕饼,你愿意吃哪一样,不是即刻就可以伸出手去吗?在旅舍里,谁没有和同室的旅客,和开票的女同志和服务员一起说笑漫谈、下棋打扑克呢?在路上,又有谁没有神气活现地“嗯唉”上一声,批准某个素不相识的路人搭你的车呢?他上得车来,还是千恩万谢地、满脸讨好地和你搭讪着,递给你一支好烟……而当你的马匹调皮,把车拉到了烂泥塘里,当你的车因为装得不够均衡打了“天秤”,或者是突然一声巨响一只车轮的内胎放了炮,当该死的捎子马把车拉到了渠沟里的时候,不是也总会有那么一些见义勇为的男子,他们不动声色地走近你的倒霉的车辆,毫不犹豫地用肩膀扛起你的油污而沉重的车身,避免了一场灾祸吗?对于这样的人,连道谢也并不需要,他们帮完了忙,不总是头也不回就扬长而去了吗?

对待这些萍水相逢的友人的态度,是衡量一个人是否具有“男儿气概”的标志。前面已经讲过,在维吾尔男子当中,“受不了”是一种受到鄙夷和嘲弄的恶名,那么,“受不了”的反面,最令人倾心的美德就是这个“男儿气概”。“男儿气概”这个词儿,相近于汉族所讲的“义气”,但含义要广泛一些。它包括了义气这个概念所容纳的慷慨大方、讲交情、乐于助人、不顾私利(至于宋江如何利用“义”来害李逵,这是另外的问题。这里所说的义气,是指劳动人民在处理相互关系时候的一种朴素的道德规范)等等这样一些内容,也包括了“义气”这个词儿所没有包含的直爽、大胆、坚忍以及能吃善饮之类这样一些内容。我们的泰外库便是一个公认为最富有男儿气概的人。

车夫便是苦夫,这是维吾尔的谚语。苦是说他们的起五更、睡半夜、饥一顿饱一顿、风雷雨雪寒暑、道路坎坷泥泞和各种险情,还有踽踽独行,常常只与牲畜为伴。越是风险与艰苦孤独,也就越加凸显了与激扬了男儿气概,凄凉而豪迈的马车夫,那正是真正的维吾尔男儿!

……泰外库和他的这位“朋友”相识不过三个多月。二月初,一个寒潮入侵的特冷天气,泰外库赶着煤车经过了伊宁市。西北风吹斜了漫天而降的大雪。泰外库又饿又冷,他是凌晨三点钟套车动身的,就这样在煤矿也还是等了十几个小时。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天已经擦黑,他已经有二十几个小时没有正正经经地吃一顿饭了。他把车停在兵团农四师绿洲俱乐部旁的一家饭铺门前,系好缰绳,摘下帽子扑打了一下身上的雪,又用力跺了跺脚,抖落靴子上的雪花。他进到人声嘈杂、水汽弥漫的饭铺里。这儿酒、菜的香味和蒸锅水、面汤、莫合烟的气味,还有辛辛苦苦而又没有什么洗浴条件的劳动人们,他们的身体的气味混在一起而扑鼻撞脸。对于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寒冷、饥饿、颠簸和疲劳的人来说,饭铺是一个多么温暖诱人的天堂呵!泰外库擦拭着眉毛和胡须上的正在融化着的雪花,走到了女出纳员的工作台前面。

“四个油塔子,一盘过油肉,一个粉汤。”泰外库把钱和粮票递了过去。

女出纳员一边打着算盘、念着数字、整理着发票存根,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过油肉没有了。粉汤没有了。油塔子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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