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乾隆临终之时,如何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肩膀,张大了嘴,却始终发不出声音——那眼神,和现在的如出一撤,可是还多了许多无可奈何与些许难以理解的东西。是的,无可奈何,乾隆明白自己一死,这世上就再也没人可以保她。如果她有活下去的欲望,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毕竟要摆平资质平庸、根基不稳的永琰也不是什么难事。可那个时候,霁雯死了,瑶琳也没了,她最疼爱的弟弟竟然还跟自己的死对头跑了。这下连乾隆也崩了,想了想,干脆自己也两腿一伸,下去陪他们,岂不是皆大欢喜?黄泉路上一起卖咸鸭蛋,相互也好有个照应。可谁知道,别说黄泉路自己连黑白无常是什么样儿都没见识到,就直接穿了···
和恭自怨自艾的同时更注意到另外一件事,确切的说是乾隆刚才的目光中所掩藏的东西。虽然,他目中的悲伤饱满而沉重,可和恭依然留意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寒光?和恭不明白他干嘛冲着自个儿射冷箭,就算你伤心难过要迁怒,等等,迁怒!?
和恭心下一惊,她知道自从孝贤生下她后身子就开始每况愈下,可是···爱新觉罗弘历!你这个神经病,该不会要把孝贤皇后的死算在她头上吧!不行,她现在还那么小,就算富察氏再怎么显赫,在这深宫之中,一个没了亲娘,年纪幼小的嫡皇女如果遭了皇帝厌弃,下场该是多么的可怖!别说嫡皇女了,就是嫡皇子也得惨淡收场。爱新觉罗永璂不就是个最悲催的例子?生母是皇后又如何,遭了厌弃什么人都可以来踩一脚,到死都得受尽白眼、遭人唾弃。
绝对不能莫名其妙的失宠,虽然乾隆就是个莫名其妙的混蛋,最爱搞出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往往还要自己给他擦屁股!冷静一点,争宠嘛,谁不会?那可是爷的拿手绝活儿,上上辈子都能做得炉火纯青的事儿,这辈子只会干得更加顺手。
正殿之内,烛火跳跃,噼啪作响。
乾隆转过身子默默地看着那个孩子,看着她幼嫩的小脸儿在昏黄的烛光中如透明一般,泛着盈盈的光泽,仿若羊脂白玉,厚实却不沉重,清透却不稀疏。那双向来灿若星子的睦子,如今却弥漫着浓浓的水雾,朦朦胧胧的,好像蕴含着看尽世间百态的复杂感慨,但细细看去却仍是幼小孩童的天真懵懂。
乾隆就那样看着,看着那个小东西怯怯地看着他,然后迈开了步子,一步一步,摇摇摆摆,像只小鸭子似的晃到了他的跟前,小手慢慢伸出,抓住了他的衣摆,然后鼓着嫩嫩的腮帮子,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
乾隆皱着眉头,心情复杂地抱起了她。
和恭软软地窝在乾隆怀里,伸出小手轻轻抚摸着乾隆的眼角。软软的,暖暖的,小的可怜的手,好像不仅拭干了乾隆已不明显的泪痕,还温暖了那颗渐渐被冻结的心。
“阿玛!”软糯的童音在这死寂的大殿中响起,“···不要哭,如果哭得得太久,如果一直被痛苦蒙住了心,你就听不到额娘对你说话了。”
乾隆根本没心思去诧异这个才一岁零三个月大的小家伙怎么这般口齿清晰,语言流畅,他只死死逮住了最后半句话,“听见她的声音?”
和恭乖巧地点点头,然后伸着小手,遥指外面的天际,“阿玛,你知道么?在天空最高的地方有一座金色向日葵所编织的城堡,离开这个世间的人们都住在那里。他们时常会坐在云端,看看自己在地上的亲人。他们会倾听我们的烦恼,甚至还会跟我们说话。如果你一直处于悲伤之中,就听不到额娘说话了。”
乾隆静静地听着和恭的话,良久,嘶哑地问了一句,“宝宝,你知道‘离开这个世间’意味着什么吗?”在乾隆心里当然认为,才一岁大的和恭哪能说出这么些话,不是别人教的就是其他人用来安慰突然没了额娘的她的,指不定这个孩子连‘死亡’是什么都不懂呢!
许久,和恭都没动静,但乾隆却感觉自己的胸前湿了好大一片。
抬起和恭的头,一张泪眼朦胧的小脸儿映入眼帘,红通通的双眼就像一只小兔子。
“···知道···謙儿知道···离开这个世上就···就再也回不来了···謙儿再也看不到额娘了,呜呜呜···呜哇!···”
看着由隐隐啜泣忽然变为嚎啕大哭的孩子,看着她涨得通红的小脸,看着她渐渐红肿的眼睛,看着她好像永远也止不住的泪水,乾隆那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仿佛被把钝刀变本加厉地切割着,辛酸、愧疚、悲伤所有情绪好似决堤的洪水般铺天盖地而来。
凝视着这个粉嫩脆弱的孩子,她是那么的无辜,她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是自己这个阿玛没能替她留住额娘,即使在她失去母亲时也没有去安慰她,反而要把自己生离死别的痛苦留给她来承担,到最后竟然还要这个同样失去至亲至爱却懵懵懂懂的小孩子来安慰自己···
这个孩子不是别人,她是謙儿啊,是容謙和自己的骨血,是容謙拼了命也要诞下的骨肉,是容謙留给自己最后的珍宝。容謙临死前,那一声声的‘謙儿’,是一声声的牵挂,更是给他的最后嘱托。他怎么能够厌弃她,怎么能够不要她!
把哇哇大哭的孩子紧紧抱进怀里,乾隆早已发酸的眼眶终于涌出了泪水。他不可能像女儿一样哭得歇斯底里,但那隐忍的哭音却像是困兽的嘶鸣,那么的绝望,那么的凄凉。
和恭缩在乾隆怀里,嚎啕大哭的同时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儿,终于摆平这个脑抽了!但是,她的泪水她的悲伤却并非全是做戏。
就在刚才,离孝贤的灵位如此接近的时候,她心中的一角突然塌了。这时,和恭才意识到,那个躺在棺椁里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啊!
来到这个世上一年,和恭虽然喜欢孝贤可从来没有正经地把她当过母亲,那也太牵强了。可是,这个女人几乎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了她的身上,也许是因为早逝的儿子还有已出嫁的女儿,所以想在这个最后的女儿身上做出补偿吧!可无论如何···你能想象吗,在这个宫规森严的紫禁城,作为一国之母,她却起早贪黑地照顾女儿,日以继夜,不辞辛劳,连奶娘、宫女的事情都要亲自去做。和恭身上的衣物、挂件儿、小褥子,几乎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赶制的。一年的时间不算长,可在那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分钟,三千一百五十三万六千秒钟里,有一个人时时刻刻用最无私的爱包容她,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她,会有人不触动么!即使,和恭不承认,可她也许早就无意识地接纳了孝贤。只是要让对方听到自己真心实意的一声‘额娘’已经不可能了。
当然,这些都不足以让和恭如此伤心,孝贤只是个索引,却让她想起了上上辈子早逝的额娘,更忆起了二十一世纪的母亲。
那个即使身患神经性哮喘,也要坚持用歌声来陪伴儿子长大的女人;那个为了儿子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骄傲、荣誉甚至牺牲生命的女人。和恭之所以能平平安安地成人,之所以能顺利地接掌安布雷拉,她的母亲居功至伟,劳苦功高。可是她还没来得及陪伴母亲,甚至还没来得及对她说句‘我爱你!’,母亲就因为她的大意而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因此,明知道‘T’病毒有多么危险多么恐怖,一不留神就会毁了整个世界,可和恭还是义无反顾地支持Ashford的研究。但是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能救得了母亲,反而毁了母亲所爱着的世界···不过,她趁着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在潘多拉的盒子里留下了人类最后的希望,但愿在遥远的未来,能有幸存的人类找到这个‘希望’,彻底消灭‘TYRANT’···
就这样,三生三世的记忆疯狂地撞击撕扯着和恭的心,直到她再也无法负荷,只能用歇斯底里的哭泣来宣泄禁锢在灵魂深处的哀鸣。
*Tyrant(暴君):《生化危机》中的那个病毒!
第五集 关于抚养权
一抹新鲜的阳光为养心殿东暖阁的卧室写上一层厚厚的金黄色。龙床深处的小女孩儿已然安然入梦,她恬静的面容被和煦温柔的阳光沐浴得红润而安详。
坐在床边儿的乾隆,翻看奏章之际也不时回头看看把脸蛋儿睡得红扑扑的小东西。他的脸上洋溢着一位普通父亲脸上所常见的幸福与慈爱,还有些许显而易见的疲惫。
当皇太后踏进卧室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温馨美好的画面。
有多久了?他的儿子有多久没有这般舒心了?是登上皇位那天开始,还是被带到圣祖爷身边的时候,又或是从他降生在爱新觉罗家族那天起,就意味着他这辈子都不能获得一个普通人能够拥有的幸福与快乐。
乾隆看到独自一人进来的皇太后,惊讶了一瞬,然后起身过去扶住母亲,压低声音道,“皇额娘,这个时候您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