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个斜坡山脚下宽阔的谷地里,一条清澈涟漪的小溪旁,汤姆在建造一所房子。
四壁已经有三英尺高了,还在迅速加高。汤姆雇的两个建筑工在太阳底下有节奏地工作着,手中的瓦刀嚓嚓嚓、咔咔咔地响着,那壮工在大石块的重压下已经汗湿了。汤姆的儿子阿尔弗雷德,正在搅拌灰浆,一边往一块硬板上铲沙子,一边出声地计着数。汤姆旁边的板凳处,还有一名木匠,仔细地用手斧把一截山毛榉木料削成形。
阿尔弗雷德只有十四岁,但已经和汤姆一般高了。汤姆比一般人高出一头,而阿尔弗雷德比他矮不了一两英寸,并且还在长。父子俩模样也很像:都长着浅褐色的头发和淡绿的眼睛,还有褐色的雀斑。大家都说他们是一对挺帅气的父子。两人的主要区别在于汤姆蓄着一把卷曲的褐色胡子,而阿尔弗雷德还只有金色的柔细绒毛。阿尔弗雷德的头发也曾经有一度是金黄色,汤姆想起来就挺痴迷的。如今阿尔弗雷德就要长大成人了,汤姆巴望他会对自己工作所需要的知识发生更多的兴趣,因为要想成为他父亲一样的建筑工,有很多东西得学呢。可是到目前为止,阿尔弗雷德对建筑原理仍感到乏味和困惑。
等这所房子盖好,就会是方圆几英里之内最舒适的住宅了。底层将是宽敞的半地下贮藏室,天花板是穹形拱顶,便于防火。上面是居住用的大厅,从户外的楼梯上去,其高度易守难攻。靠着大厅的一堵墙将是一个烟囱,把烟火排出室外。这是一个大胆的创新:汤姆过去只看过一户住宅带有烟囱,他觉得这办法实在太妙了,就决心照建一次。在房子的一头,在大厅的外面,将要盖一间小卧室,那是当今伯爵的郡主才要求有的——她们过于娇嫩,无法在大厅里和男人们、女仆们以及猎犬睡在一起。厨房单设在外,因为所有的厨房迟早总要起火的,既然别无办法,只好把它远远地隔在一边,不和别的东西靠近,单单用来贮藏半冷不热的食物。
汤姆正在给房子做大门。门框要做成圆形,看起来就像柱子——说明就要住在这里的新婚贵族有多么显赫。汤姆的眼睛落在用做标准的成型的木制模板上,手中的铁凿斜着对准石头,然后用大木锤轻轻地敲击着。石头表面飞起一片片碎屑,四散溅开,剩下的石头轮廓圆滑多了。他又敲了一阵。这一次光洁得足够大教堂使用了。
他曾经盖过一次大教堂——埃克塞特大教堂。起初他把那工作,当做别的建筑一样看待。当匠师警告他说,他的活儿不那么合标准时,他真是又气又恼:他深知自己比一般建筑工要仔细得多。后来他才明白,一座大教堂的四壁不能光是好,还要完美。那是因为大教堂是为上帝建的,还因为那建筑实在太大,墙壁稍有一点倾斜,比绝对的笔直和水平哪怕有一点点变动,都可能从根本上削弱结构的牢固。汤姆的恼火变成了着迷。宏大雄伟的建筑物与一丝不苟的精密细部相结合,打开了汤姆的眼界,让他看到了他的行业的奇妙之处。他从埃克塞特的匠师那里学到了比例的重要性、各种数字的象征意义,以及用来计算出墙壁正确宽度或螺旋形楼梯各级的角度的那些几乎是魔法的公式。这类事情让他入迷。他吃惊地发现,很多建筑工居然感到这类事情不可思议。
过了一段时间,汤姆成了匠师的得力助手,也就在那时,他开始看出匠师的短处。匠师是个了不起的工匠,可惜不是个称职的管理者。如何得到恰当数量的石头来与建筑工的进度保持一致,如何确保铁匠造出足够的所需工具,烧好石灰,运好沙子供搅拌灰浆土之用,砍好树木供木匠用,以及如何向大教堂的修士大会要来充足的资金为各方面付款——这些问题搅得他一筹莫展。
假如汤姆在埃克塞特待到匠师去世,他本人很可能就当上匠师了;可是修士大会的钱用光了——部分原因就是匠师的管理不善——工匠们只好各奔东西,到别处另找工作。埃克塞特的城堡主人曾经邀汤姆担任工匠,修缮和改进城堡工事。这件工作只要不出事故,他可以做上一辈子。但是汤姆回绝了,因为他想再建一座大教堂。
他的妻子埃格妮丝始终不了解他的决定。本来他们会有一座不错的石头住宅,有仆人,有自己的牲口棚,而且吃饭时可以有餐桌的;因此她从来不肯原谅汤姆放弃了这样一个机会。她无法了解建造一座大教堂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需要全部投入的复杂的组织工作,需要应付各种计算挑战的智慧,需要尺寸绝对精确的墙壁,以及最后完工时大教堂那种令人叹为观止、博大雄浑之美。汤姆一旦尝过葡萄酒,就再也不满足于乏味的饮料了。
这都是十年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他们从来没在一处地方待上很久。他会给一家修道院设计一座修士会堂,在一座城堡干上一两年,或者为一位富商建一座镇上的住宅;可是只要他一存下些钱,就会立刻离开,带着妻子儿女,上路去找另一座大教堂。
他从板凳上抬起头,看见埃格妮丝站在工地边上,一只手提着一篮子食物,另一只手扶着架在胯上的一大罐啤酒。这时刚刚晌午。他柔情地看着她。从来没人说过她漂亮,但她的面孔却充满着力量:宽宽的额头,大大的褐色眼睛,直直的鼻子,有力的下巴。她那满头深色的硬发在中间分开,挽在脑后。她是汤姆灵魂的伴侣。
她给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倒好啤酒。三人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两个大汉和一个壮实的女人,从木杯里喝着啤酒;这时家中的第四个成员从麦地里一路蹦跳着过来:她叫玛莎,刚刚七岁,像黄水仙一样艳丽,可惜这株黄水仙缺了一片花瓣,因为她掉了两颗乳牙,而新牙还没有长出来,留下了一个缝隙。她跑到汤姆跟前,亲吻了他那满是尘土的胡子,要求喝一口他的啤酒。他搂住她那骨瘦如柴的身体。“别喝太多了,要不你会掉进沟里的,”他说。她摇摇晃晃地转了一圈,假装喝醉的样子。
全家人都坐在柴堆上。埃格妮丝递给汤姆一大块白面包,一厚条煮咸肉和一小片洋葱。给孩子们分发完食物,她自己也吃了起来。汤姆想,回绝了埃克塞特那份枯燥的工作,到处找建大教堂的差事也许不负责任;不过,尽管我考虑不周,但始终能养活全家。
他从他的皮围裙的前兜中取出餐刀,切下一片洋葱,就着一口面包吃起来。洋葱让他的嘴里有一种甜丝丝、辣酥酥的感觉。埃格妮丝说:“我又有孩子了。”
汤姆停住了口,瞪着她瞧。一阵喜悦的激情掠过他周身。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冲着她傻笑。过了一会儿,她脸红红地说:“用不着那么吃惊嘛。”
汤姆搂住她。“好啊,好啊,”他说着,仍然高兴地咧嘴笑着,“又会有个小宝宝扯我的胡子啦。我原以为下边该是阿尔弗雷德的孩子呢。”
“先别高兴得太早,”埃格妮丝小心地警告着,“孩子没生下来就起名不是好事。”
汤姆同意地点了点头。埃格妮丝曾经多次流产,还生过一次死胎,他们原来有过另一个小女孩,叫玛蒂尔达,只活了两岁。“我倒是想要个男孩。”他说,“如今阿尔弗雷德已经这么大了。什么时候生?”
“圣诞节后。”
汤姆开始算计。第一场霜下来,房子的外形就可以完工,然后,石头构件得蒙上草保护过冬。建筑工们在冷天里要切割石料用来造窗框、顶棚、门限和壁炉,而木匠们要做地板、门板和百叶窗,汤姆自己则要给楼上搭楼架。到了春天,他们要给半地下室上顶,给楼上的大厅铺地,再架屋顶。这项工作够全家吃到圣灵降临节,到那时候,婴儿就该半岁了。他们又该搬家了。“好的,”他满意地说,“这样就好。”他又咬了一片洋葱。
“我岁数太大了,生孩子难了,”埃格妮丝说,“这是最后一个了。”
汤姆思索着这件事,他说不准她的确切岁数,不过很多妇女在她这种年纪还是生孩子的。然而,女人岁数大了,生孩子确实要受更多的苦,而且婴儿也不那么结实。她无疑是对的。可是怎么有把握她不会再怀孕呢?他不明白。后来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那晴朗的心情蒙上了一层乌云。
“我可以在一个镇子上找个活干,”他竭力平息着她说,“一座大教堂,或是一座宫殿。到时候我们就会有一所带木头地板的大房子,还可以雇个女仆帮你看孩子。”
她的脸色一沉,干脆地说:“也许吧。”她不喜欢听他说什么大教堂。她的面部表情流露出来的意思是说,要是汤姆从来没造过大教堂,她恐怕早就住进城里的房子了,他们可以把钱省下来,埋在壁炉下,就用不着操什么心了。
汤姆把目光移开,又咬了一口咸肉。他们值得庆贺一番的,但他们有点小别扭。他感到失望。他使劲嚼了一会儿糙肉,这时听到了马蹄声,他侧耳细听。骑马人来自大路方向,他躲开村落,抄着近路,正穿过树林朝这里走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骑着一匹小马,快步来到跟前,翻身下马。他的样子像是扈从,一种尚未取得资格的骑士。“你们的老爷来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