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拉玛去世之前,在公开场合又出现过几次。其中一次,她爬上那艘停泊在陆地上的独木舟,一边费力地在塔帕树皮布上调整着姿势,一边指挥着杠夫们抬着她走过已遭破坏的街道。沿途所到之处,玛拉玛并不多费口舌,只简单说:“我们颁布的是善法。你们必须遵守。”她停下来给警察们鼓劲儿,并在墨菲的小酒馆里再次宣布:“不准再卖酒给夏威夷人。姑娘们不许再光着身子跳舞。”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喘着粗气。那时暴乱结束还没多久,这些语言的威力是过去的好多倍,克罗罗手下的警察们渐渐控制住了局面,甚至比过去的管理还要有权威。玛拉玛非常有威严地坐在那条独木舟里,身后跟着两名胖墩墩的侍女和一群手里拿着羽毛棍的男人。
艾伯纳和杰露莎都注意到,在这场奇特的独木舟巡游上,玛拉玛让她的孩子柯基和妮奥拉妮紧守在自己身边,当他们走到人群最集中的堡垒时,玛拉玛宣布:“我马上就要死去了。我的女儿妮奥拉妮将会担任阿里义-努伊。”人群中并无欢呼喝彩之声,岛民们只是仔细打量着这位健美的少女,较之原来更多了一些敬重。
紧接着,艾伯纳看到几位尊贵的卡胡纳纷纷来到玛拉玛身边,与她激烈地争辩起来,艾伯纳猜他们是想说服那位背叛了旧宗教的领导者放弃新的宗教,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卡胡纳们觉得基督教很好,也愿意承认基督教的天神比他们自己的天神高级得多,单单为了小心谨慎,卡胡纳们也愿意尊重这位全知全能的新天神。与此同时,他们也要保护这位镇定、伟岸的阿里义-努伊安全度过临终前最后的日子,不愿出现任何疏漏。因此,在艾伯纳向耶和华祈祷时,他们也默默地向凯恩祈祷。他们特别用心地为玛拉玛按摩,四处寻找草药为她安神,他们准备她最爱吃的食物供其大吃特吃。玛拉玛觉得,只有用这种方式才有机会重新恢复她的力量。她每天吃四顿饭,有时候要吃五顿。平常的一餐要吃掉一两磅烤猪、一大块狗肉、烤鱼和一大份面包果。她每餐至少要吃掉一夸脱芋头,两三夸脱也毫不稀奇,饭后会有几名妇女用罗密罗密按摩法为她揉肚子,帮助其刺激迟滞的消化系统。惠普尔医生大发雷霆:“她这样吃会死的,可她从二十岁开始就这么干了,这真是难以想象!”
其他岛屿纷纷得到消息,说科纳国王的女儿玛拉玛即将死去。按照已经延续了不知多少代的传统,阿里义们纷纷到她的病榻旁集合。多年之后,凡是当时住在拉海纳的美国人,被问及对当地最深的印象时,绝不会提到开炮,而是会讲起阿里义们最后的那次悼念集会:“有的从遥远的卡乌艾岛乘轮船过来,有的从拉奈岛乘独木舟而来。他们有的单独前来,有些成群结队。我记得有人穿着西式的服装,有些则披着黄色的斗篷。他们全都在我们的小码头上靠岸,迈着庄重的步伐,经过卡美哈梅哈的旧宫殿,沿着海木槿下那条尘土飞扬的道路往东去。这情形仿佛仍在我眼前。他们是何等伟岸的巨人啊!”
群岛的摄政王卡休曼努女王在丽丽哈和姬娜乌王后——两位的腰身都十分可观——的陪同下赶来。比玛拉玛还要重四十磅的卡拉尼?欧?麦?修?伊拉公主来自夏威夷,少年国王考伊基奥利来自火奴鲁鲁。群岛上身份高贵的男人也纷纷来到:帕吉、博吉、霍阿皮里,还有一位被西方人称作比利?皮特的首领。惠普尔医生看到这集会的场面,暗想:“这些人有生之年便使群岛从奉行异教主义进化为信奉上帝,从石器时代进化到现代社会。为此,他们得打退俄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和美国人。每一艘从文明社会来到群岛的军舰,其目的都是要强迫岛民把姑娘献给水手,或者把朗姆酒带给当地人。”他们是令人惊叹的民族,他们是夏威夷古老的阿里义,而现在,为着卢卡?玛拉玛?卡纳克阿的死,这些人身着盛装聚到了一处,仿佛悼念的正是他们自己。
惠普尔医生对艾伯纳说:“他们就像曾在世界上横行霸道的巨兽,在巨变降临时缓慢地走向死亡。”
“什么巨兽?”艾伯纳不解地问。
“就是冰河时期之前那些巨大的兽类。”惠普尔解释说,“有些科学家认为,它们的消失是因为体型太大,无法适应地球的变化。”
“我对这类假说毫无兴趣。”艾伯纳回答。
玛拉玛在她的草屋宫殿一位一位地接见这些高大伟岸的老朋友们。
“阿罗哈,努伊,努伊。”她不断地说着。
“噢喂!噢喂!”他们抽泣着说,“我们来跟深爱的姐妹洒泪分别。”
当呼吸痛苦不堪的时候,玛拉玛便咬住下嘴唇,用那张大嘴的嘴角喘气,痛楚一旦消失便立即又恢复笑容。阿里义们一座座笨重的身躯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他们轻声地自言自语,不住地祈祷着。
现在克罗罗决定,要把他深爱着的女人挪到床上,让她在那里死去。他命人上山取来一捆捆散发着香气的树叶——驱魔用的阿皮树叶、治疗用的泰树叶,还有神秘的念珠藤,那具有穿透力的香气最受岛民喜爱。树叶送来后,克罗罗嗅着这熟悉的强烈气味,回忆着自己在夏威夷岛上坠入爱河的那些日子。他划开一张张树叶的背面,以便让香气散发出来,并将它们在塔帕树皮毯上摆出一个正式的图案。在这张香气氤氲的床上,他又放置了一条编制得十分柔软的露兜树垫子,然后又是一张柔软的塔帕树皮,最上面是一块中国产的丝绸,上面绣着金色的龙。巨人玛拉玛只要挪到这张床上就能闻到念珠藤的香气。
接下来,克罗罗到海滩上去,叫渔夫捕来新鲜的鲤鱼,然后根据岛上的传统亲自烹调。他将椰子捣碎,看着面包果一点点烤熟。在玛拉玛临终的那几天里,只要不是克罗罗亲手做的食物,玛拉玛连一小口也不吃。漫漫长夜,克罗罗亲手编织了羽毛拂尘为她驱赶飞虫,不让它们落在那沉沉睡去的庞大躯体上。除非是手脚并用爬行,他绝不以其他方式接近她的身边。克罗罗想让玛拉玛时刻记住自己是阿里义-努伊,是他的灵气来源。最让玛拉玛感到高兴的是,克罗罗会在清晨暂时从她的身边走开,过一会儿便用手肘跪爬回来,因为他的双臂中堆满了红色的桃金娘、姜花和夏威夷昊树的花朵。克罗罗送来的花朵上还缀着露珠,他以前便这样做过,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还没有卡美哈梅哈的战争断送他们的生活。
玛拉玛临终时,目光仍然注视着克罗罗,在她的眼中,他又回到了两人年轻的时候,那时异邦的天神和传教士还没有硬生生地横在两人之间,然而玛拉玛最后的遗言说的仍然是她正扶持建立的社会:“我死后,决不允许敲掉自己的牙齿,决不允许弄瞎自己的眼睛,不准大哭大闹地办丧事。我要像个基督徒那样下葬。”说完,她把克罗罗叫过来,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最后一次与他说悄悄话。就这样,当玛拉玛的大限来临时,那一堆毫无生气的血肉之躯轰然向后瘫倒了下去,压碎了那些念珠藤叶子。
玛拉玛的愿望实现了。她被以基督教葬礼的方式装入一只杉木箱,埋在一片湿地中间的小岛上,那里曾是这位阿里义常常出游的地方。艾伯纳在玛拉玛的墓旁举行了一场感人至深的布道仪式,众位身高体胖的阿里义们伫立在他们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座基督徒的墓碑旁,心中暗想:“这样埋葬女人比过去那样好。”普通百姓却不许进入这座禁忌的岛屿,他们站在河岸旁,按照老规矩虔诚地抹着眼泪。然而并没有人敲掉自己的牙齿,或者挖去自己的眼球,而过去,只要有阿里义死去他们便会这样做。这一次,他们惊愕地看着这支送葬队伍:马库阿?黑力和他的妻子走在最前面,拖着长腔为他们亲爱的朋友念诵祷文,后面跟着詹德思船长、惠普尔医生和两人的太太。再后面是头戴念珠藤花环的卡胡纳,个个心里偷偷默念着异教徒的经文。他们身后是身材魁梧、痛哭不止的阿里义。八个身披黄色斗篷的男人手里抬着长杆,杆子上放置着那只杉木箱子。箱子上盖着念珠藤和桃金娘花朵,还有一块巨大的丝绸盖布,绣着几条紫色的龙。
默然无语的送葬者们抵达了墓地所在,阿里义们放声号哭起来:“噢喂,噢喂,致我们的姐姐!”这哭声悲痛欲绝,以至于艾伯纳(他负责葬礼按照基督教的方式举行,确保其中不出现异教徒仪式)竟没有注意到克罗罗、柯基和妮奥拉妮并未来到墓地,而是分散开来与几位显赫的卡胡纳们商量着什么。克罗罗坦言:“玛拉玛临终前,悄悄对我说:‘让他们按照新规矩埋葬我,这样对夏威夷最有好处。等传教士举行完仪式之后,不要让他们找到我的尸骨。’”
几位密谋者板着脸面面相觑。艾伯纳开始进行长篇布道了。这时,一位年迈的卡胡纳悄声说:“我们的确应该尊重新教,然而假若她的尸骨被人找到,将给卡纳克阿家族蒙上耻辱。”
另一位卡胡纳低声说:“伟大的卡美哈梅哈去世时也是如此指示霍阿皮里的,于是霍阿皮里趁半夜拿着他的尸骨偷偷溜出去,直到今天也没有人知道藏到哪里去了。阿里义就应该这样。”
此时,艾伯纳恳求道:“主啊,请带走你的女儿玛拉玛!”于是最年长的一位卡胡纳沙哑着嗓子对克罗罗说:“这句遗言比别的都有效。你明白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