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拉斐尔?霍克斯沃斯船长举行葬礼的那天下午,已经七十一岁高龄,仍然精神矍铄、保养得很好的约翰?惠普尔医生从墓地回家,却发现身怀六甲的玉珍在等着他,他以为玉珍终于要放下偏见,请他看病了。可玉珍并不是为这件事。她说:“满基腿酸,你帮他。”她要来一帖药,给丈夫止痒,丈夫在芋头地里干着干着突然开始瘙痒。惠普尔医生对这种突然出现的奇痒很熟悉,有时候人的腿在泥泞的芋头田地里浸久了就会出现这种瘙痒。于是他递给玉珍一小罐药膏,这时,他的头脑中突然浮现出一种清晰的想法:“我年纪大了,越来越马虎了。我也许该亲自去看看他的腿。”日后,他将会为这次疏忽自责不已,但那是几个月之后,而不是几天之后。
玉珍把药膏涂在丈夫发痒的腿上,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几天后瘙痒就消失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忙着下厨。到了第四天,惠普尔医生偶然想起这件事,想起他开出的那帖药,就随意地问道:“腿怎么样了?”满基满口称是:“好得很呢。”
可没过几天,厨子的右腿又出现了那种奇特的感觉,跟左腿的感觉一样,他又一次感觉到美国医生不怎么明白人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这一次他便自己敷上了中草药——夜里敷的,除了他老婆以外没人看见,那药是他老婆给熬的——这次的药很有效,他身上再也没发痒。满基很高兴,发誓说以后绝对不会再去找惠普尔医生了。
但是到了七月份,他的右脚大脚趾又酸痛起来,这回用一般的中药没用。他对妻子一说,玉珍就反驳道:“用白人医生开的药膏。”虽然满基知道这样做是发痴,但仍然允许妻子把药膏涂了上去,让满基不明白的是,酸痛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大惑不解。“你看着吧!”他警告妻子,“白人的药膏什么也治不好,下个星期毛病还会再犯。”
让他心里暗暗高兴的是,他说对了。毛病又来了,而且比以前更糟糕。于是满基又喝了一些中草药,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酸痛,但现在他身上开始痒得要命,很快就再一次蔓延到了左脚上。而且,让他沮丧的是,他的食指上裂了一个口子,不管用什么药都抹不好,也没法缓解,他瞒得了惠普尔医生,却躲不过妻子的眼睛。
玉珍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一直记不得那个可怕的、难以开口的字眼儿是怎么在她和丈夫之间说出来的,但是她还记得那些天里气氛是怎么样越来越可怕的——仍然什么也不说,生活还是一如往常——直到一天早晨,她听到丈夫挠腿,便大胆地走到他身边,捧起他的双手说:“五洲的爹,我必须去瞧瞧中医。”他躲开她的眼睛,呆坐着盯着地面,最后说:“你最好去见见他。”
中午吃午餐的时候,玉珍从花园的小门溜了出去,急匆匆地跑到下城的中国寺庙,她不停地鞠躬作揖,然后焚上一炷香,对着那慈眉善目的画像说了心里话:“五洲他爹腿上发痒,怎么也好不了,现在他的手指头也出毛病了。我们很怕,求你这通晓医术的帮助我们。”
她祈祷了很长时间,然后请出一位头上光溜溜、面相和善的和尚,和尚手里拿着一只竹托盘,里面装着近一百个标着数字的竹签。他在圆盘里仔细地推着竹签,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祈求灵验的古老咒语,渐渐地,竹签散落开来,露出了41号,这个数字里包含着希望。和尚在一张小纸条上写着“41号”给了玉珍,收了一张美国毛票。
她拿了这张方子,来到河对岸老鼠巷一家肮脏的小药铺,把方子递给抓药师傅,对方说:“啊,41号可是好药,你今天有福气了。”他身后的药材柜子里装满了一箱箱的珍贵药材,他从身后的41号里称出一勺说:“你得熬得浓些,喝的时候要诵经。是要求子的吗?”
“不是。”女人老老实实回答,“是为了五洲他爹。”
医生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是脑子却飞快地动着:“啊哈!又一个不敢自己来的!”他对玉珍随意地说:“这是好药,治腿痒的。”
“托福。”玉珍说,没注意到腿痒这件事并不是她告诉对方的。
玉珍快出门的时候,医生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说:“我肯定这服药能治好你丈夫。如果不行,你得记住!我什么药都懂。记着。”玉珍刚走,大夫便马上跑进另一条巷子喊道:“卢兴!卢兴!跟着刚才那位!”
“哪位?”那流浪汉问道。
“客家女人,长着一对大脚的那个。”然而玉珍走另外一条路赶回了家,当天那间谍没赶上她。当他把这次失败报告给抓药的医生时,对方耸了耸肩膀说:“反正她还得回来。”
41号药完全没效果,玉珍脑子里的痛苦让她没法安静下来。“五洲的爹,”她恳求,“你得跟我一起去看中国大夫。”
“我害怕。”满基说。
“他说他什么药都会配。”玉珍安慰着。她洗好碗,把四个孩子托给另一个中国女人照料,玉珍领着丈夫慢腾腾地——怕他喘不过气来——沿着努乌阿努大街,过河来到老鼠巷。这对夫妇走上来见医生时,看上去很不相配,玉珍的服装并没沿袭原住民的风格,而是穿着黑色罩衫和长裤,而且她没有因为自己是他的夫人就跟在拖着长辫子的丈夫身后亦步亦趋。如果她的怀疑成了事实的话,那么日后满基将前所未有地依赖她。他感觉到这种需要,于是愿意让强壮的妻子跟自己并排走。
他们来到老鼠巷,看见女孩子们居住的一排排小棚子,玉珍感到自己一生一世都得感谢身边的这个男人,他曾收留自己,而不是把自己卖给妓院老板。玉珍想到假使满基当初没有买下她,那么如今自己将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不禁感到一阵发慌。她靠近他的身边,巷子慢慢变窄了,她拉住丈夫的手,起初他还想甩开,但还是握住了。满基感觉到玉珍的手指头软软地保护着他的食指,呵护着那种无法控制的疼痛,在这无言的时刻,两人之间心心相印,他们心照不宣,因为玉珍说过:“不管医生怎么说,我都会待在你身边。”
医生看到他们走进药铺,便知道他们怕的是什么了,他知道这下子能挣不少钱。于是他老道地用两只柔软、瘦骨嶙峋的手抱了抱拳,对那愁眉苦脸的夫妇做出一副笑模样:“那服药治好腿痒了吗?”
“没有。”玉珍答道,“现在五洲他爹的脚指头也疼起来了。”
“我得看看。”医生说,他打开窗帘,让阳光照到满基站着的地板上,当他跪下来查看那只治不好的腿和伤口外面不健康的白色肉体时,他本能地吓得缩了回去,虽然他跪下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将看到什么。玉珍把他的反应看在了眼里。
“还有其他地方疼吗?”医生用稍微低一些的声音问道。
“另外几个脚指头,手指头,还有腿骨外侧都疼。”玉珍用结结巴巴的原住民语言说。
医生表情凝重,一一查看了这些伤口,然后搓着双手,好像要去除晦气似的。玉珍也把这个动作看在眼里,然后她勇敢地问道:“是中国病吗?”
“是的。”医生悄声说。
“哦,老天爷啊,不会的!”满基吓得张大了嘴巴。他在这间阴森森的药房里发起了抖,看上去好像是个挨了父亲打的孩子。
“我该怎么做?”
现在,医生那种天性里的爱心退去了,他铆足了劲儿,装出行家的派头——他其实根本不是行医的,只是个怕吃苦的庄稼汉——他安慰满基:“没什么可怕的,我有一个法子准能治好。”
“真的?”满基恳求着问,“你能治好这种病?”
“当然能!”那郎中笑着安慰他,“我有好几个病人,没有哪个需要去看那些白人大夫的。”然而玉珍一直仔细瞧着这个郎中,看出他在扯谎。她也不藏着掖着,明明白白地说:“五洲他爹,这个男人没有治病的法子。现在咱们全得指望白人大夫。”她丈夫抓住“咱们全得指望”这几个字,听出了妻子话里有话,她是要跟自己患难与共。满基当时便承受不住,哭出声来。
“走吧,”玉珍鼓起勇气,“咱们现在就去找惠普尔大夫。”
易伟垒那位郎中生怕丢了这个似乎钱又多、差事又好的病人,他拦着不让走,郎中用原住民的语言急促地说:“你可是个有地位的原住民,一个体面人,就因为一个愚蠢的客家娘儿们说她比我还懂伯爷麦病,你居然就放弃治好病的希望?老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去跟白人说这事意味着什么?”他描绘出种种可怕的情形,“警察来抓你!码头上的小艇、甲板上的笼子和到那座岛去的航行!先生,你老婆现在怀着孩子呢。咱们就假设是个儿子。这样一来,你就再也见不着你儿子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我这儿可一直都有法子治你的病呢。”
满基当然想过这些最骇人的结局,眼下听见他担惊受怕的事情被一件件摆出来,给他带来了极为沉重的打击,他又一次瘫倒在医生桌旁,嘴里含糊不清地问:“真是伯爷麦病?”
“就是伯爷麦病,”医生的语气冷冰冰的,“中国人得的病。你得了这病,要是不吃我的草药,不出一个月,你的脸就会肿得老大,眼睛里长出一层膜来,手脚都瘦得像鸡爪似的。看看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你这倒霉蛋!”他抓过满基的食指,用一根脏乎乎的针戳了一下,满基竟觉不出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