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要说那些令人震惊的事实完全无人过问也并不公平。常有一些勇敢的基督教牧师从其他群岛到访克拉沃,去为那些临终的人们主持肃穆的葬礼。那些人并不想在罪恶中了却残生。偶尔也会有天主教牧师和摩门教信徒历尽千难万险来到麻风病隔离区,他们的到来在他们死后很久还被人念念不忘。惠普尔医生七十岁的时候来过这里,来看看隔离区缺少什么,他的报告是:“缺少一切东西。”
有一次,一群对主保持虔敬的麻风病人实实在在地建造了一座教堂。他们翻阅着宝贵的《圣经》,看到了那闪着光芒的希望篇章。圣徒约翰说过:“耶稣过去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生来是瞎眼的。门徒问耶稣说:拉比,这人生来是瞎眼的,是谁犯了罪?是这人呢?是他父母呢?耶稣回答说:也不是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显出神的作为来。耶稣说了这话,就吐唾沫在地上,用唾沫和泥抹在瞎子的眼睛上,对他说:‘你往西罗亚池子里去洗。’他去一洗,眼睛就看见了。”麻风病人把他们的教堂叫作“西罗亚”——其实并不是一座“堂”,因为火奴鲁鲁没有多余的木头给他们。这个地方寄托着他们的希望,因为每个麻风病人都坚信这世间某处一定有一个西罗亚池子,或者有一种药物,再不就是有一种药膏可以治好他们的病。
因为玉珍怀着孩子,所以她逃过了大个子扫罗和他的同伙们的注意。分娩的日子越来越近,玉珍把扫罗抛在脑后,开始有了另一种担心。首先,缺水的事让她担忧,生孩子的时候丈夫几乎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他只有一个很小的容器装水,而且没有火来加热。满基保证:“我会去求夏威夷女人来帮忙,她们有桶。”但是大个子扫罗不许任何人靠近华人住的地方,于是分娩那天,玉珍在连猪窝都不如的环境下生下了第五个儿子:没有水,没有干净布等着包裹婴儿,没有吃的帮助催奶,除了冰冷的泥地之外,没有床放孩子,供产妇躺一躺的稻草也没有。尽管如此,玉珍还是生下了一个红脸蛋、吊眼梢的小家伙。这下大麻烦来了。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麻风病的传染方式,很多像玉珍这样多年生活在麻风隔离区、与病人密切接触的柯苦艾根本不会染病,正是因为这一点确定无疑,所以传染并不仅靠接触发生。但她也知道,要是让一岁以下的孩子与麻风病人长期相处,那么肯定会得病。玉珍竭尽全力照料着孩子,祈祷“吉拉奥依”号赶快来到。她利用苦苦等待的时间做了许多努力,让自己的儿子有一副强壮的体魄。她每天把宝宝放在通风的地方,让他熟悉大风。她时常给他吃奶,以增强体质。她常常用力拍打孩子,好让他禁得住摔打。到了晚上,她会用干瘪的乳房热烈地搂着他,她拼命地爱着他。
“吉拉奥依”号终于来了,玉珍十分兴奋,下决心要计划周详。第一艘大艇载着麻风病人过来后,她来到岸边,对一名划桨手说:“我的宝宝要坐你的船回去。”玉珍的样子好像要跟孩子一起上船似的,但是那个“吉拉奥依”号上的水手却十分害怕有一天克拉沃岛的麻风病人会夺船逃走,而玉珍的动作看上去似乎正有这种企图,所以水手用船桨敏捷地把她打倒,然后对同伴们喊道:“快划走,快划走!”他们安全来到海面后,玉珍却护着儿子奋力站起身来,对他们喊道:“是我的宝宝要坐你的船回去。”
“我们得问问船长。”一位水手喊道,下一回划过来的时候,他又喊道:“那个带孩子的伯爷在哪儿?”玉珍为了马上回答他,跑得太快以致几乎摔倒,水手把孩子推回来,玉珍几乎迸出了眼泪。
“船长想知道把宝宝送到哪里去。”
玉珍赶紧解释:“送到惠普尔家去,就是那座大宅子。”
“惠普尔医生上个月去世了。”水手粗声说,转身要往回划。
玉珍仿佛遭到晴天霹雳,狂乱地想着还可以把孩子送到哪里。“把孩子送到基莫和阿皮科拉那里,就是采念珠藤的人。”她热切地喊道。
“鬼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水手说道,划回了“吉拉奥依”号。再一次划过来的时候,他们告诉这位痛不欲生的中国女人,他们不想带走孩子,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带回火奴鲁鲁之后该怎么办,船上又没有护士,孩子可能一整天都得饿着肚子。玉珍说,船长可以把孩子送给任何一个华人,至于吃的,她做了几个小口袋,里面装着芋粉酱,可以让孩子吮吸。但是大艇开走了,玉珍完全慌了神。她看见“吉拉奥依”号已经准备起航,顿时不知所措起来,她手里抱着孩子走到了海水里,开始徒劳地想要游到那艘正要起航的轮船那里去。她一走进水里,就有一名矫健的夏威夷游泳者——那是跟满基关在一个笼子里的麻风病人——看出玉珍的窘境,跳到她的身边,用左胳膊抱住孩子,拼命朝着轮船游了过去。船长看见他过来,便停了一下发动机,让那强壮的棕色皮肤的游泳者抓住一根绳子,他趁着一股波浪向上涌的时候浮起来,把孩子扔进了一个准备接着孩子的水手怀里。接下来他以同样的动作跳回海里,一鼓作气,轻松地游过很长距离,回到了麻风岛隔离区。
“吉拉奥依”号响起了汽笛声。白色的山羊开始往悬崖侧面的山坡上高高跃起。玉珍和丈夫满基目送着他们的儿子澳洲消失在视野中。跟他们站在一起看着轮船离去的所有人都清楚,不管那孩子送到什么地方,交给什么人,都强过留在克拉沃半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