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教士上岸这件事办得稀里糊涂的。当“西提思”号接近赫赫有名的越冬港口拉海纳港时,海岸上正酝酿着一场大骚乱。传教士们惊恐地看到,有好多健壮的年轻女人正在脱衣服,准备朝着小双桅船游过来。依照过去的经验,这些女人对这艘船充满了好感。然而传教士的注意力很快就从游泳者身上转向了一艘华丽的独木舟。独木舟出发得稍晚,但很快就超过了裸泳的女人,靠近了“西提思”号的船舷。船上有一个男人,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还有四名迷人的妙龄女子,个个都一丝不挂。
“我们来了!”那男人愉快地喊道,催促着女人们上船。
“别!别!”柯基?卡纳克阿无地自容地喊道,“这些是传教士!”
“我的姑娘都是好女孩儿!”做父亲的喊着,让大家放心,同时往前推着那几个已经登上双桅船的姑娘,他以前也经常这么干。“那些游泳的姑娘不好,身上好几种病。”
“天父啊!”艾伯纳对惠普尔兄弟悄声说道,“这都是他自己的女儿吗?”
这时,有两个女孩儿瞧见了那位在“四福音教士之石”拯救“西提思”号的老捕鲸人,她们俩一定对他印象不错,因为两人穿过甲板跑上去,叫着他的名字,用胳膊搂住了他。但老捕鲸人看到杰露莎?黑尔不悦的表情,忙把她们推到一边,那模样活像吃饭时赶开飞到脸上的苍蝇。
“回去!回去!”柯基用夏威夷语恳求着,于是那四个满面笑容的姑娘,还有她们光着身子的漂亮母亲慢慢弄清楚了:这艘船跟其他的船不一样,不想让她们上来。她们有些困惑不解地爬回那艘独木舟,这正是靠她们对过往船只提供这种服务才买来的。那位一家之主一脸失望,他今天赚不到钱了,只好带着女人们划船赶回拉海纳。一路上,看见朝“西提思”号游泳过去的女孩子们,他就朝她们喊:“回去吧!他们不要女人!”听到这话,岛上的美女们只得沮丧地回到岸上,把衣服穿起来。
“西提思”号上的艾伯纳?黑尔从没见过赤身裸体的女人,他头昏眼花地对兄弟们说:“看来我们在拉海纳任重道远。”
这时,从岸上来了两名跟刚才那些人完全不同的夏威夷人。艾伯纳先是看见一艘巨大的独木舟,奴仆们都站在桅杆下,水手身着黄色羽毛服装站在船头,在一片混乱中十分显得突出。岛民们让出一条路来,他们之中出现了两个艾伯纳有生以来见过的块头最大的人。
“那是我父亲!”柯基?卡纳克阿对传教士们介绍道,他特意站到黑尔夫妇身边,对艾伯纳又说了一遍,“那个高个子的是我父亲,国王土地的守护者。”
“我以为你父亲是茂宜岛的王。”艾伯纳失望地说。
“我从来没说过这话,”柯基答道,“是波士顿那帮人说的。他们觉得这样会让美国人更重视。”
“那女人是谁?”杰露莎问。
“我母亲。她是岛上的最高统治者。我父亲要是想向她询问国事,他就得双手触地,跪在地上爬进她的房间。我也一样。”传教士们沿着船舷排开,仔细观察着这个大块头的女人。爬上独木舟时,她只是做了做样子,几乎全是由手下人推进去的。柯基的母亲神态端庄,一头长发,举手投足无不透着高贵典雅,她身高六英尺四英寸,体重三百二十英镑。单是她的前臂就已经比很多男人的整个身体还要大,而她那裹着好几层五颜六色塔帕树皮裙的巨大身躯,与其说是人类的身体,还不如说是属于哪座森林里的泰坦巨人。单从魁梧的身材就可以断定她的首领身份,然而她身上最显著的特征是那两个巨大的乳房,蔚为壮观地悬挂在柔软的红黄两色塔帕树皮裙的上方。传教士们目瞪口呆,而那女人则威严地注视着他们。
“我们称她为阿里义-努伊,”柯基充满敬意地悄声说道,阿里义代表她的身份,“我们的灵气都是从她身上源源而来。”
艾伯纳惊讶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基督教友,仿佛对方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似的。“你的神圣精神来自天父上帝,而不是阿里义-努伊。”
年轻的夏威夷人脸红了,他赶紧坦承:“一个人要是在一种思想下生活了很久,那么有时候,虽然明白了更高明的道理,可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不假思索地就说出来了。”
艾伯纳又皱了皱眉头,好像他对柯基的教导都白费了似的。“上帝不是你所谓的‘更高明的道理’,柯基。”他坚决地说,“上帝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事实。他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你并不是因为他代表着一个更高明的道理而尊崇他。”艾伯纳轻蔑地说道,但柯基的眼中盈满喜悦的泪水,没觉察到这种不满,他的心中充满深情,接受了艾伯纳的说法。
“我很抱歉,黑尔兄弟,”他带着悔意说,“我没多想就用了这个词。”
“柯基,我认为这样可能更好,”艾伯纳答道,“从今往后,你还是按照以前的方式称呼我。黑尔牧师。你的同胞未必能明白兄弟这个称呼的意义。”
杰露莎插嘴问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大家互相称呼兄弟和姐妹?”
“那是在我们自己人之间,黑尔太太。”艾伯纳耐心地解释道。
“柯基难道不是自己人吗?”杰露莎追问。
“我认为自己人主要是指那些得到任命的牧师及其太太。”艾伯纳专断地说。
“当你得到任命的时候,柯基,你就可以称他艾伯纳兄弟了。”杰露莎安慰着年轻的夏威夷人,“虽然你还没有得到任命,柯基,我还是你的杰露莎姐姐。”她站到他身边说道,“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高雅的人物。”
小舟上,水手们身上的黄色羽毛在风中飘扬,这艘长长的独木舟无比庄严地靠近了“西提思”号。黑尔夫妇第一次看到了柯基父亲那威严的形象。他的身材不如阿里义-努伊那样魁梧,但个头却更高——六英尺七英寸——容貌更是令人一见难忘。他的头发夹杂着黑色和灰色,棕色的脸膛由于经常思考而刻满深深的皱纹,富于表情的双眼在两道浓眉下炯炯放光。他身披红色羽毛斗篷,裹着红色的塔帕树皮裙。这身装束中最显眼的装饰品是紧贴在头上的羽毛头盔,有一根细细的羽毛从脖子后开始,经过后脑勺一直延伸到前额上。不知道是历史跟人们开的玩笑,还是人类自己想出来的把戏,国王土地的守护人佩戴的头盔与阿基里斯、阿贾克斯和阿伽门农所佩戴的一模一样。但国王的族人还没有发明铁器,所以他的头盔是用羽毛做的,而那三名希腊诸神的头盔是用铁打造的。
巨人克罗罗看到儿子站在“西提思”号的甲板上,他敏捷地抓住一根放低到他身边的绳子,轻盈地从独木舟上一跃而起,在右舷边上的一个落脚点稳稳站住,然后爬到了甲板上。艾伯纳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他的体重肯定快有三百磅了吧!”他对杰露莎悄声说道,然而她已经开始陪着柯基掉眼泪了。巨人克罗罗和离别多年的儿子拥抱在一起的场面十分动人,他们揉着鼻子,抹着眼泪,这让她想起自己的父母,于是她把蕾丝手绢捂在了眼睛上。
最后,柯基离开父亲身边,说道:“詹德思船长!我父亲想要向你致敬。”于是这位粗豪的新英格兰船长来到船尾接受致意。对于自己从以往的船只上学会了如何正式迎接一位西方贵客,克罗罗感到十分骄傲,他伸出强有力的右手给詹德思船长握住时,船长发现克罗罗的手腕到肩头文着一串歪三扭四的紫色字母:“塔美哈梅哈国王”。
“你父亲会用英文书写吗?”詹德思问。
柯基摇了摇头,用夏威夷语快速说着什么。克罗罗回答了一句,于是做儿子的说:“有个俄国人给我父亲做了这个文身。那是在1819年,我们伟大的塔美哈梅哈国王去世的时候。”
“为什么不写成卡美哈梅哈?”詹德思问。
“我们的语言是第一次形成书面文字。”柯基解释道,“你们美国人的拼写方法无所谓对错。我父亲的名字用你们的拼法是克罗罗,拼成特罗罗也一样是正确的。”
“你的意思是,真理介于两者之间?”詹德思问。
柯基热情地抓住船长的手,使劲地握着,仿佛詹德思说的那句话是个绝妙的答案。“是的,船长。”年轻人高兴地说道,“在这些事情上,真理介于两者之间。”
这套理论使艾伯纳十分反感,他越来越担心,随着夏威夷的日益临近,柯基已经明显倒向了异教徒信仰。“真理只有一个。”年轻的传教士纠正道。
柯基由衷地赞同:“关于上帝,真理当然只有一个,黑尔牧师。但是我父亲的名字怎么拼写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真理可言。它介于克罗罗和特罗罗之间,却又不是任何一个。”
“柯基,”艾伯纳耐心地说,“希腊有一个传教士委员会,他们通晓希腊语、希伯来语和拉丁语,这些委员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在火奴如如研究夏威夷人名的拼写方法。他们的决定既不草率也不无知,而他们确定,你父亲的名字应该拼成克罗罗。”
柯基想也没想就说:“他们还说这个镇应该叫火奴鲁鲁,但真正的名字接近火奴如如,正如你刚才所说。”
艾伯纳脸红了,正要用尖刻的语言来纠正,詹德思船长出来救场了,他钦佩地抓住克罗罗满是文身的胳膊说道:“卡美哈梅哈!一位极为伟大的国王。阿里义-努伊-努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