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和美利坚合众国合并后的日子,野人威普过得并不舒坦。在生意方面,霍克斯沃斯&黑尔公司那些头脑迟钝的成员不让他在公司内部行使任何领导权,因此,尽管他那些由自流井灌溉的甘蔗地生机勃勃,使他变成了身价好几百万美元的大富豪,但他却因为道德上的原因没法掌握H&H公司的领导权。凭他的聪明才智,其实完全实至名归。于是他只好来到了考爱岛。
怀着大干一场的激情,他引进了成千上百的日本劳工,修建了灌溉渠,开荒平地,给岛民们示范如何用最先进的理念种植甘蔗。他建起了自己的磨坊,用自家地里的甘蔗榨汁,给H&H公司的货船装上了自家的农产品。
怀着同样的动力,他在海纳卡伊建了一座宅子,为自己种上了最喜欢的巴豆丛和芙蓉花。木材从中国运来后,他亲自监工,把房子盖起来,在开阔地铺上石板。在石板缝里种上青草也是他的主意,这样一来,走在上面的人既能感觉到坚硬的石头,也能享受到柔软的青草。房子竣工后,景象蔚为壮观。房子坐落在一座悬崖的边缘,悬崖脚下发出轰鸣的拍击声。然而这座房子里从未有过幸福和快乐。在威普与第三任妻子搬进这座房子之后不久,威普在卡帕城生意兴隆的妓院里跟姑娘们鬼混,被美丽的华人-夏威夷人混血姑娘秦秦当场拿获,而秦秦当时已经身怀六甲。秦秦没有吵闹,只是立刻叫来一辆马车,赶回考爱岛的首府所在地利胡埃。她在那里登上一艘H&H公司开往火奴鲁鲁的轮船。秦秦与威普离了婚,把女儿伊丽姬留在身边,还有尚未出世的儿子约翰。
现在,两位威普?霍克斯沃斯夫人都住在火奴鲁鲁,她们为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难堪。威普的第一位妻子伊丽姬?詹德思?霍克斯沃斯生活在最上等的传教士交际圈里。秦秦?霍克斯沃斯则生活在华人社区。两位夫人从未谋面,霍克斯沃斯和黑尔公司负责保证她们每个月都能得到一笔生活费。金钱的数额相当慷慨,但都没有定期寄给野人威普的第二任妻子,疯狂的西班牙女郎阿洛玛?杜达尔特?霍克斯沃斯的数目大。她的名字常常出现在纽约和伦敦的报纸上。
在20世纪的最初几年里,野人威普独自一人生活在海纳卡伊。他是一个野心勃勃但生活困顿的男人。威普时不时在卡帕众多妓院里某个谁也找不到的密室里过上几天,跟自己手下的种植园好把式们比个高低,看谁能得到那些东方妓女们的垂青。另一些时候,他振作精神,组织梦幻般的体育竞赛,并使之成为考爱岛的一大景观。比如,他有一个很大的马厩,里面养了一群美洲考特马,还修了一个精致华丽的椭圆形草场,在上面组织赛马大会。华人和夏威夷赌徒们每逢赛马便精神亢奋,一场比赛往往把自己一年的工钱输个精光。威普之所以不信任日本人,部分原因恰恰在于,日本人不会为了赛马疯狂下注。他说:“一个不能为赛马而兴奋起来的男人,根本算不上男人,这些矮小的黄色杂种就是这样。”每当有人对他说,是日本人让他比群岛上的任何种植园种的甘蔗都多,他就承认一个事实:“工作就是他们的上帝,我因为这个敬重他们。但是我的爱,还是要留给那些爱玩马的男子汉们。”
每一个季节的最高潮,都是野人威普组织的马球锦标赛。这是群岛上首创先河的比赛,威普本人有三十七匹同一血统的上等种马。比赛在一片可爱的草场上举行,位于海纳卡伊桀骜不驯的悬崖边缘。任何一场比赛的高潮,都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过后,选手们头上扯起的那条彩虹。两名夺球的旗手会奇妙地经历倾盆大雨,然后是阳光明媚,随后又变成柔和的迷雾般的细雨。
海纳卡伊举行的马球比赛是人们有幸目睹的最美的比赛。岛民们往往会徒步走上数英里,就为了坐在那些巴豆丛旁边观赛。
野人威普的马球技术很高超,为了保证他的队伍的质量,威普总是亲自挑选他的鲁拿。他随意坐在一张深深下陷的软椅上,看着一个个男人顺着长长的台阶走下来,仔细打量那人的步态。“柔软,灵活,走得漂亮。”他心里暗道。威普的第一个问题总是无一例外:“年轻人,底盘功夫如何呀?”要是对方张口结舌,或者听不懂什么叫底盘功夫,威普就会礼貌地将其排除在进一步考虑之外。但如果对方说:“我从三岁就开始骑马啦。”威普就会继续问下去。根据考爱岛上的传统,鲁拿们一律由挪威移民或德国移民充当,这些人中流传着威普说过的一句话:“除非马球技术高,否则别上海纳卡伊岛。”
威普每雇佣一个人,都会提出三个要求:“把及膝靴擦光亮,擦到锃亮闪光为止;白色马裤,必须是雪白的;最后,海纳卡伊的鲁拿不能揍工人。”
事实上,那些挪威人也好,德国人也好,刚开始时马球都打得不怎么样。威普每天下午四点给他们上课,到了最后,当老板和鲁拿们又击退了考爱岛的挑战者,卫冕成功的时候,就连日本人都感到无比自豪。
然而,最令人激动难耐的还在后头呢。一支从火奴鲁鲁选拔出来的球队,主要由詹德思家族、惠普尔家族和休利特家族的成员组成。这些人在耶鲁大学受过很好的马球训练——连续很多年,耶鲁大学的很多明星都来自夏威夷。他们租下一艘船,把马匹和拉拉队运过来,直扑考爱岛。
每到这时,当地种植园的豪类们便全都蜂拥到海纳卡伊。凉台上铺好十英尺见方的巨大床铺,八九个人随意地坐在床铺旁边,麻黄木后面搭起了炉灶。到了晚上,男人们穿着正式的服装,女人穿上从巴黎和广州运来的精美晚礼服,跳起夏威夷草裙舞。马球锦标赛常常有四五支球队参加。这些人住在海纳卡伊长达一周。香槟,调情,酒不醉人人自醉。野人威普总能把某位来宾的老婆勾引到某个黑暗的卧室里去,因此在海纳卡伊马球比赛的上空,流言蜚语总是不消停。
马球场地和巴豆树丛只有靠周围一圈默默无闻的麻黄木的保护才能长得好。麻黄木能够抵挡暴风,吸收致命的盐分。而豪类们的生活靠的是默默无闻的日本劳工。他们生活在没有女人的小棚子里,将白人与辛勤创造未来的工作隔离开来。
奇妙的是,夏威夷人回到耶鲁大学,参加校友庆祝会的时候,他们那些现在生活在波士顿和费城高尚社区的老同学们时常问道:“像你们这样优秀的人才,为什么会留在夏威夷?”这时候,詹德思家、黑尔家和惠普尔家的孩子们通常会满脸神往之色,答道:“你们有没有参加过海纳卡伊的马球比赛?大海就在你的脚下,风暴挟裹着彩虹而来。马儿一个趔趄,就会在草坪上留下一道伤疤,露出鲜亮的红土。你就是在费城住上一百年,也无缘见识海纳卡伊那样的马术赛季。”那些在费城定居的人永远也不会懂,可那些曾经绕着夏威夷骑行一周的昔日同窗们却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年的夏威夷是世界上最好的社会。
马球选手离开后,草场上的灶台被拆除,耐心的矮个子日本园丁们像对待伤员那样悉心修复马球草坪上的每一处伤痕。这时,野人威普就会瘫在他那俯瞰着大海的大宅子里,喝个酩酊大醉。威普喝醉了酒从来不会变得好斗,也不会揍任何人。这个时候,他会远远离开卡帕的妓院,离开那望得见大海的宽阔凉台。他在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子里痛饮,这时候他总是想起祖父的教诲:“姑娘们就像星星,你伸出手去,捏住一个尖角儿。后来月亮在东方升起来,体积巨大,完美无瑕。那就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在四十五岁的威普看来,他的月亮显然还未曾升起。不知怎的,他期待遇到那位他能够深爱的女人,就像祖父爱着夏威夷公主妮奥拉妮。他认识几百个女人,但没有一个值得男人全身心地追求和尊敬。那些外表妖艳诱人的,内心却卑鄙;那些忠诚的,却无一例外都乏味得要命。有时候他想,说不定像现在这样最好:认识几个卡帕的好姑娘,等着某个厌倦了丈夫的朋友妻子,要不就是去某个工人营地转转,说不定会有某个劳工家眷想找点刺激。这样的生活并不坏,而且长期看来,肯定要比跟一个轻浮的女人结婚再离婚强。每每想到这里,都会有一束光亮照进威普蜷成一团的小黑屋,那是巨大的月亮从东边的海上升起,在高高的天空中沿着太平洋庄严地划过。那是一座灯塔,它凝视着万事万物,放射出明亮的光辉,将海纳卡伊的草坪照得仿佛是一块银毯。它不厌其烦,细细地探索,把任何一个被麻黄木吞噬的大宅子都找出来。当月亮找到野人威普的时候,威普会缩回双脚,像个孩子似的躲开月亮的光辉,但月光追着他不放,于是他便站起身来,拉开窗帘,迎接那月光。他久久地站在闪闪的光辉之中,聆听着脚下海浪的拍击,月光会循着一定的路线,消失在参差不齐的西边小丘之后。
不可思议的是,每到这时,威普手下的夏威夷人竟能觉察到他的情绪。他们三三两两,手持尤克里里神秘地现身,和着岛屿上某种微妙的调子,随意地拨动琴弦。威普听见他们,喊道:“哎!你们!普普利,你过来!”人们聚在他身边,大家不分主仆。威普会抓起一把尤克里里,弹起祖母教他的某首久已遗忘的歌曲。他成了夏威夷人,伤感惆怅,渴望夜晚的抚慰。他会连续几个小时和手下人唱着歌,一首接着一首。某个庄稼汉会嘟囔:“哎,老板,有没有奥科莱豪酒?”威普便打开一瓶威士忌,瓶子从一个人嘴边传到另一个人嘴边,夏威夷古老的悲叹调子也在继续唱着。东方发白,人们拖着脚步悄悄离去,一次离开一两个人,那个把尤克里里借给威普的人会一直留在那儿,直到他不得不说:“我最好走了,头儿。”就这样,这个漫长的夜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