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和御医颤颤巍巍,楚文灼目光晦暗地看着亡魂。
他于是又拱手,以叉手礼敬告这位帝王,他并未有任何不臣之心,与之相对的,是楚文灼必须也让他以自己方式留存于世:“我葬于城门之下,只是死后经他人超度,神魂才会困于太庙徘徊不得去。”他这一言,算是将楚帝心中最后的疑虑所打消,也象征着这孤魂的坦诚。
他默然接受了这位帝王的疑心。可却是在为这这两位被吓着的可怜当差之人。
楚文灼:“你被超度?为何被超度?”
澹台衡又不欲多说了:“群臣可是不愿开海?”
“漕运之便,自古有之,”秦疏在练着字,因为身体实在太差,府内的嬷嬷便是连绣工也不逼着她学了,只教她安安乐乐的,倒让紫鸢觉得小姐气色好了不少,直说是小姐孝顺母亲点的那十八盏海灯的功劳,马甲疲累,便承担睡眠的任务去了。
锦衣卫见澹台衡整宿不闭眼,也是因为马甲的休憩都是轮流的,秦疏自己本人也是精力旺盛,有一部分一直在休息嘛,“开海却是数百年都没做成的。”
缘由是什么呢?天下来往,皆为利争。
群臣不肯治海,一半是因为开海便要与海贼在海上作战,而大楚水兵不兴,另一半便是因为,漕运获利甚众,若是开了海运,进群臣府邸的丝帛财物,至少要少上一半。
楚文灼本还怀疑此人是借海贼之事插手本朝国事,等他言语低缓,将海运与漕运之差别,群臣谋夺漕运之利,以及开海治海利益之收束,细细道来,才心中暗暗吃惊,神色也多了几分审视:“阁下似乎信手拈来,不知秦可有此海运之便?”
澹台衡一顿。
日光本就毒辣,他身形透明,在这明亮光辉下便更像一道斑驳树影,脸庞被闪烁光影切割成数个部分,楚文灼只能看到此人清冷低垂的眉眼。
魏骆来报二皇子来禀,楚文灼挥手令二皇子先行退下,才看向澹台衡:“说起来,还不知阁下之字。”
澹台衡抬手,被楚文灼拦下:“阁下既然如此大义,朕也不与阁下讲这些繁文缛节。”
凡多疑者,多希冀从细微处入手察觉此人的真正目的,真实心境,真实面貌,而秦疏借的便是楚帝这心理。
做谋士太朝不保夕,她费心将自己的身份拟作史书上一个寥寥几笔就写完了的亡国之君,也不是为了叫楚帝怀疑他迟早有一天会篡了自己的位的。
而是为了有朝一日马甲身份天下昭明,百姓铭感五内。
睡着的马甲也醒了,虽然有海灯支持,也没有显形,而是默不作声地接过秦疏的笔,在陈旧书页下缓慢地誊写一国之史,笔不露锋,圆润温和,其上“子嘉”二字,方正平和,叫马甲写完久久地注视。
澹台衡先答漕运:“秦之衰微,非一日之功,开海之利,也非一日可显,因而秦并未用此法。”比之之前,声音明显低沉缓慢些。
然后再答:“回陛下,余无字,只于混沌之时,自取为子嘉。”
“子嘉,”楚帝的几个皇子字都冠了夫子群臣之希望,倒是并未有这般接近于民间自然称呼,简单寄托吾子德行有嘉期望的字,因而他竟也感觉到一分作为人父的温和慈蔼,“虽是你自己取的,倒如长辈嘉许一般,如此,朕便唤你子嘉如何?”
澹台衡始终不卑不亢。表明自己殒命之地并非云台寺,打消楚帝疑虑时他是如此,坦然说明自己已给自己取了字,未借此请楚帝替自己取字时也是如此:“子嘉之幸。”
楚文灼终于感到一丝满意。“不必如此。”
眼中又掠过锋芒,言语之间属于帝王的霸气尽显:“你所说之语,朕也自会叫他们说个分明。”
这是楚文灼自己选定的阁臣不在,若是在,也必然会为今日这一番暗流涌动而心惊。
从将这孤魂搁置于凤凰台,纵容他听闻朝堂风起云涌,而不闻不问,到脚步轻缓,至凤凰台而不传呼侍从,又以钦天监、御医代表这楚朝万千子民,对孤魂对百姓的态度进行试探,都是楚帝在不动声色,巧妙威胁中安静等待澹台衡这个孤魂的答案。
而澹台衡,从留下午夜时分,在此等候之语,到如今被引至凤凰台,沉默孤静,未有机锋,便先一步应了楚帝的要求,为了钦天监、御医与他们二人代表的可能无辜百姓,将自己放在臣属地位,默许楚帝称呼其字,表示接受楚帝的要求,也丝毫不显山露水。
即便如此,也不折其节。表现出一位国君在面对另一位国君时,静水深流的坦然。
这每一步,秦疏的马甲都走得分毫不差,不偏不倚,几乎是没有挑起楚帝更多的警惕心,便轻易进入了楚帝谋算的环节,成为了里面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也到这一步,凤凰台才真正属于澹台衡,楚帝也才真正接受了澹台衡释放出来的信号,相信了他会心甘情愿为自己出谋划策。并无算计与特地筹谋,他只是被困于凤凰台,又挂心天下百姓而已。
今后不管楚帝怀疑他多深,海战之事不了,他的地位都不可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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