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12月15日,杜聿明仍然严令被华野围堵的各部队不惜代价向双堆集方向攻击前进。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第二天。
16日一大早,情报处长手持一份电报急匆匆地跑进办公室,脸上挂着无比沮丧的表情。杜聿明沉着脸看完电报,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眉头紧蹙变得愤怒异常。他一把将电报甩给情报处长,大声喊道:“立即命令各部原地待命,快去叫邱、李二位司令过来开会。”
电报是刘峙从蚌埠发来的,内容仅短短两句话:“黄维兵团昨晚突围失败。李延年兵团退至淮河南岸,你部今后归委员长直接指挥。”邱清泉和李弥匆匆赶到杜聿明处后,看罢电报,个个都露出惊恐不已的神情,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心绪不宁的杜聿明带领二人一起走进临时设置的情报室,让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情报处长一人。杜聿明对他说:“你把共军的电台调出来,听听他们怎么说。”
不准收听共军电台的“蛊惑煽动”,这是杜聿明反复强调的规定,即使是情报室的人也不例外。而现在,急于了解战况的杜聿明自己带头听起了“敌人”的广播。
电台刚一调好,就从里面飘出了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据新华社报道,昨天晚上,已至穷途末路的黄维兵团企图突围逃窜,被我强大的中野和华野解放军指战员拦截阻击,至晚上十二点,黄维兵团溃不成军,基本被歼灭……除胡琏等少数人趁乱逃脱外,黄维、杨伯涛、吴绍周等一批国民党十二兵团高官悉数被俘……”播音员的话语如同重拳一般一下下砸在三人心头。
“啪嗒”,满脸铁青的邱清泉先受不了了,抢前一步关掉了收音机,色厉内荏地喊道:“胡说,完全是胡说!”
低着头的杜聿明沮丧而懊恼地自言自语道:“看来是真的了,看来是真的了。”
他瘫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两只手托着脑袋,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邱、李二人发泄不满的情绪:“悔不当初啊!没想到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在碾庄圩,黄百韬第七兵团近十万人马被共军围困,短短十几天时间,说没就没了;在永城,被围的孙元良带领十六兵团部分人马孤军突围,一交手,一万多人就在混乱中被共军吃掉了,兵团司令孙元良下落不明,群龙无首的残部只得狼狈逃回包围圈;在双堆集,装备精良的黄维十二兵团十万余人被共军围困,又是短短的十余天时间,再次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现在轮到我们了,难道……”
杜聿明虽然把最后一句话咽了下去,邱清泉和李弥还是听出了绝望的况味。他们俩神色黯然地杵立在房间里,久久不语。令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曾经骁勇善战的国军将士们,为何在共军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至于所部人马将要面临的命运,杜聿明更是不敢想也不愿想。这个问题他杜聿明可以走一步说一步,尽量予以回避。另外一个问题,他不得不想——刘峙为何通过电报直截了当地告诉自己“你部今后归委员长直接指挥”?杜聿明细细揣摩电报里所透露出的信息,始终不明白的一个问题是,难道之前他杜聿明率领的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不是归委员长直接指挥的吗?看来刘峙这样说,是想彻底与他划清界线,把之前的错误决策都推到自己身上。最近一段时间,很多人指责自己一变再变,首鼠两端,抓住芝麻而丢了西瓜,才造成今天两个兵团二十万人马进退维谷的局面。可又有谁知道,他虽是“剿总”“前进指挥部”的主任,但每次作战部署的调整都直接受命于委员长。不是他举棋不定指挥失误,而是南京的委员长三番五次地更改行军路线和作战部署,搞得自己无所适从,逼他放弃了能解救黄维兵团于水火之中的最佳方案,才导致今天这种局面。
杜聿明想把自己心头的苦衷和委屈统统说出来,以正视听。但他不能也不敢,只有把打碎的牙齿往肚子里咽。
刘峙从蚌埠发来的电报像一记闷棍,打得杜聿明满眼金星,独坐愁城无处排解。性情耿直的杜聿明真想直接飞往南京去质问委员长,为什么只顾解救黄维的十二兵团而置自己率领的三个兵团的安危于不顾?如果按照他原来的建议,几个兵团从不同地点一起实施突围,分散解放军的兵力,可能还有活路。现在黄维的十二兵团被全歼,自己带领着二、十三和十六兵团因解救黄维之围也深深陷入了困境。由于连续作战,疲于奔命,已死伤几万人马,剩余的二十万部队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被几十万势头正盛的解放军部队团团围困于陈官庄方圆不足三十华里的包围圈内。人困马乏,缺粮少弹,他杜聿明纵有三头六臂,又怎能逃脱共军构筑的一道道铜墙铁壁呢?
思虑再三,杜聿明终于横下一条心,决定不再瞻前顾后,而是要痛下决心向蒋介石直陈自己的想法。他心里清楚,这次再不说,今后想说恐怕也没机会了。杜聿明在心中反复酝酿的建议分为上中下三策——上策几乎涉及大半个中国的兵力调遣,称得上是个孤注一掷的计划,即果断放弃北平、武汉和西安等地,将华北、华中和西北的兵力全部调集到淮海战场,与中共部队决一死战。中策则建议被包围的各兵团做好持久固守的准备,通过空投来进行物资补给,同时邀请国际力量从中斡旋,以期破解目前之困局。下策则实属无奈之举,即令各兵团背水一战,实施分头突围,能逃出去多少就是多少,做好九死一生的准备。杜聿明给蒋介石发了电报,先是表示自己一定带领部队坚守阵地,加强防守,等着与共军决战的那一天,同时希望委员长慎重考虑他的建议。第二天,杜聿明收到了蒋介石的回电:“吾弟辛苦。吾知弟之迫切心情,可抽空飞来南京一趟,当面商榷。”
蒋介石话说得殷切诚恳,杜聿明知道,在这紧要关头,他自己根本无暇离开,也无论如何不能离开陈官庄。在这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之时,如果他独自赶赴南京,虽是与委员长讨论战局,但下面的官兵肯定会以为他就此逃脱,不再回来。部队本来士气就低落,这样一来军心必将动摇涣散,甚至分崩离析。无奈之下,他喊来参谋长舒适存,两个人商量了半天,最后杜聿明说:“适存,还是你去吧,去听听老头子怎么说,兴许还有解决的办法。”
在杜聿明看来,有无最后一线生机就在此一举了。18日这一天,舒适存在杜聿明殷切的期盼中,携带着详尽的“三策建议”独自飞往南京。在国防部,接待他的人是作战厅厅长郭如桂。望见舒适存忧心忡忡的样子,郭如桂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待他喝下几口暖过身子后,方才低声问道:“陈官庄那边怎么样?”
舒适存无望地摇了摇头,神情沮丧地回答:“情况不好。郭厅长,你们国防部赶快想想法子吧,不然的话,这两个兵团可就真的危乎殆哉了。”
郭如桂宽慰舒适存几句之后,同样摇了摇头:“委员长都亲自出面了,仍然没有调来人,我们国防部能有什么办法?!光亭派你回来一趟不容易,我建议你见到委员长后,好好向他求求情。”
明显的推托之词,被郭如桂说得极为委婉得体,毫无瑕疵,舒适存顿时哑口无言。不过,郭如桂倒十分热心安排舒适存面见蒋介石之事。在他的安排下,舒适存没费多大周折就见到了蒋介石。整整一个下午,舒适存先是详尽解释了杜聿明的“三策建议”。接着据理力争,在委员长面前人微言轻的他再三请求,希望委员长为被围在陈官庄的二十万官兵的性命着想,想尽一切办法实施救援。商量到最后,蒋介石还是只定了调子:集中力量,在空军投掷甲种弹(即毒气弹)及轰炸掩护下,选定方向,实施突围。
杜聿明、舒适存有自己的难处,蒋介石更有自己的苦衷。
对蒋介石来说,杜聿明的三条“策略”,选择哪一条都十分困难。如果选取“上策”,对杜聿明自然最为有利,要放弃北平、武汉和西安,势必引起社会动荡,政局不稳。最关键的是,拥兵自重的各方诸侯,他蒋介石还不一定能够调得动。西安的胡宗南是嫡系,尚能服从命令,但北平的傅作义和武汉的白崇禧并非嫡系,两人向来明哲保身,短时间内要让他们向徐州一带集结,与共产党部队交手,比登天还难。退一万步而言,就算能说服他们,将兵力全部调到徐州一带,毛泽东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蒋介石调兵遣将而无动于衷?不,决不会,毛泽东一定会命令林彪的东北野战军、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等中共部队追踪而至,局势不但不会好转,很可能被搅成一锅粥,保卒丢车,变得更糟。在蒋介石看来,所谓的“上策”,实则彻头彻尾的“下下之策”。
“‘上策’不行,‘中策’是否可行呢?”蒋介石斟酌再三。如果让被包围的杜聿明兵团在陈官庄一带固守,正逢天寒地冻的冬季,弹药、食物和饲料等物资供给是个大问题,仅靠数量有限的飞机空投物资根本解决不了二十万人马的给养问题。如果中共部队进一步压缩包围圈,空投的准确性会大打折扣,飞机飞得低会被打下来,而飞得高,空投多半会变成给中共部队送给养。长期下去,缺弹少粮的杜聿明所部即便不被共军打垮,也会被活活饿死和冻死。至于杜聿明所提邀请国际力量从中斡旋以期打破僵局的建议,蒋介石本人最清楚,此时的国际局势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美国已经不可能过多插手中国内战,再为国民党明目张胆地撑腰并提供援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