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申年十月,太后度过了她七十四岁的生日。鼓乐声飘过了瀛台四周宽阔的水域,昼夜不息。太后派人送来的寿菜放在桌子上。这说明她很健康,心情也很好。她吃了很多,从开胃菜到各色寿宴的正菜、配菜,以及分批送来的甜食,她吃了又吃,而她周围的人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儿,生怕因为吃相或是礼数不周而招来责罚。她让大家看着她吃,她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晚上又听戏到深夜。庆祝的声音传到很远,我有足够的时间来揣摩她此刻的心情。
太医照例来为我把脉。我脉相微弱,脸色很不好看,今天,我又离死亡近了一步,我的听力和嗅觉又死去了一部分。这多少能带给她好感,她让太医控制我的病情,无非是为了延长这种快慰。然而,终究有一个特定的时刻是医术无法超越的。我说你们难道没有诊出,我快要死了吗?太后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临别之际,请向太后禀明,我想要见她的愿望如此强烈,我在岛上住了十年,想了十年,也忏悔了十年,是时候了,我想在太后面前当面悔过,这是我离开人世前的唯一心愿,否则我将难以安息——如果我的死能令太后感到快慰,那么就以死亡作为我奉上的最后礼物。
他们花了一个时辰为我梳头,整理,然后抬着我离开瀛台,前往储秀宫。我枯瘦如柴,面色晦暗,就剩下一具骨架。这副骨架被仔细清理后,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常服。我一动不动任人摆布,我心如止水,面如死灰,谁都能看出,我不具备一丝一毫能伤害或是与老太后抗争的力量,我的生命眼看就要枯竭,在我身体里流动的,仅余一口气而已。我担心自己在关键时刻会失去最后的机会,唯一的机会,十年来,我要的,就是这个时刻,所以我怎么能白白浪费?我闭上眼,双手轻轻握在一起。不用再打量这处我生活了三十三年的宫殿,这十年里的任何变化都与我无关,而无论它有着怎样的改变,我对它都了如指掌,我知道,我们已经进入翊坤宫的宫门,十分钟后储秀宫里耀眼的灯火,将使我无遮无拦地暴露在太后眼下。死亡如此夺目,而她作为收尸人,将怀着最终了去的心愿,流下两行长长的眼泪。她等得太久,而我的感觉也是如此相同。
“皇帝,你来了。”
“儿臣给圣母皇太后请安。”我挣扎着起来,却失败了。
“你身体不好,本该静养,所以千秋宴没有烦劳皇帝过来同庆,皇帝可好些?”
“太后,儿臣怕是不能再好了,特意赶来,见太后最后一面。”
“皇帝……”
“儿臣想要离太后再近些,儿臣眼力不济,十年不见,连太后仁慈的面容也记不大清了,虽说如今儿臣已落得如此境地,不免浊了太后的眼目,可儿臣现在也顾不了许多,儿臣只想带着对太后的感激与悔罪离开。”
我气若游丝,一阵风也会令我的呼吸中断。太后命人在我身边设座,以便听清我说的每一个字。我半睁双眼,看着她在我身边落座。我伸出手,我的手不停颤抖,好像随时都会因为死去而垂下。她本能地握住我的手,以感受这个躯体里还有多少是活的。
“你本来会有一个更好的死法。”
她将我的手放回我身上,她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我阻止了她。
“太后,您的手真热,就像我小时候生病时那样,您总会握着我的手直到我也跟着热起来。”
“可你背叛了我。”她冷冷地说,却并未收回手。
“是的,我背叛了您,我花了十年时间忏悔,懊悔像一剂毒药毒杀了我,如今,您看着我,可感到满意?”
她没有说话。我自顾自说了下去。
“有一件礼物我要亲手交与太后,太后若是有天想念我这个养子,看看这件礼物,就会想起我。”
我看见她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犹疑。
“是一件很小的礼物,它是不会伤害太后的。”
我将紧攥着的右手张开,我的另一只手则握紧了她的手。
“您一定要仔细看看这件礼物,它超过了这宫中所有的珍藏。”
我张开的右手是空的。
“你糊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