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里,永穆帝此刻正襟危坐。
御案上的文书奏折皆已挪开,只在玉盘里放了一副茶具,袅袅热气腾起,老皇帝花白的鬓发下神情几位肃重。千牛卫皆被布置在殿外,深宏阔朗的殿内,由盛煜带了赵峻、卢璘和玄镜司的高手贴身护卫。
——这些都是走南闯北,身经百战的狠角色,伪装成千牛卫的身份进宫,极擅应对危局。
殿门口则矗立着两位盔甲严整的猛将。
千牛卫将军盛闻天,和负责宿卫宫廷的神策军将军薛敬。
章太后的话透窗隐约传进来,守在殿外的小内侍亦惶恐推门而入,小碎步走向御案。比起旁人的镇定如山和严阵以待,他原本只是如常上值,哪料竟会碰见这样兵戈相见的阵势,跪地时腿肚子微微哆嗦,竭力克制着不表露,只俯首道:“启禀皇上,太后请您出殿相见。”
永穆帝阴沉沉地看了眼,却没说话。
旁边站着的贴身内侍赵恪陪了他半辈子,猜得永穆帝的意思,只朝小内侍道:“退下吧。”说罢,请示般瞧了眼永穆帝,见那位颔首,便快步出殿。到得外面,碰上殿前乌压压的人群,神情丝毫未变,只躬身道:“不知太后驾临,有何吩咐。”
“皇帝呢?”
“皇上在殿里批折子。”
章太后似笑了下,神情阴恻恻的,“这等时候还有兴致批折子,他倒是勤勉。既是他不肯出来,你便替哀家传个话。皇帝一意孤行搅得朝堂不得安宁,着实有违先帝遗训。走到这地步,摆在眼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皇帝逊位,要么兵戈相见,今夜须有交代。”
说罢,斜睨了眼赵恪,嘱咐道:“如实转述,不许漏半个字。”
赵恪恭敬应命,仍回殿中。
意料之中的两个选择,但听在永穆帝耳中时,仍令他心底微寒。
曾经感情至亲的母子,如今却落得反目成仇的田地,他伸手捏住茶杯,在指尖缓缓打转,沉声道:“来的都有谁?”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在。还有龙武军的顾玄翎,章孝恭和章绩。”
倒是挺齐全,难怪有恃无恐。
永穆帝抬头看了眼紧阖的窗扇,道:“传朕的话,太后既不可登基称帝,也不可垂帘听政,朕即便逊位也是给太子。这件事,朕要听太子亲口说,若朕不逊位,他真打算杀父弑君?推开窗扇,让他亲自说。”
赵恪应命,推窗出殿,如实转述。
在场众人里,章孝恭父子只欲杀永穆帝而后快,对此不以为意;顾玄翎身在皇家姻亲之外,即便觉得父子反目着实可悲,亦不动声色;章皇后与永穆帝早已无半点夫妻情分,只冷嗤了声;章太后久经风浪,最重权势,对此也置若罔闻。
相较之下,周令渊毕竟年轻。
且他自幼顺风顺水,即便有斩除政敌的手段,却不曾真正杀人见血过,哪怕有了承担弑父之罪的准备,被赵恪那双眼睛盯着,心里也是一颤——赵恪年事颇高,与永穆帝年龄相近,这些年伴随君侧,深知帝心,即便身份低微,眼里仍藏有壮阔波澜。
夜风寒凉,年轻的太子哑然未语,只握紧双拳。
旁边章皇后低声道:“别忘了朗州的事。”
周令渊当然没忘。
彼时他被盛煜挟持囚禁,在昏暗密室里关了许多日夜,孤立无援。自幼优渥尊贵,那是他生平从未尝过的苦头,其中艰难煎熬,绝非外人所能得知。而回京后,章太后却告诉他,指使盛煜囚禁他的,是亲生父亲。
永穆帝曾拿他的性命威胁太后,迫章家退让。
若当时章家不肯听从,他此刻会身在何处?
周令渊盯着那扇半敞的窗,眼神渐而阴鸷冷漠,片刻后,端然跪地。
“儿臣既已来了殿前,就没打算回头。若父皇肯逊位,往后定能安享太上皇之尊荣,儿臣必会孝顺恭谨,承先帝遗志和父皇雄心,营出清平盛世。若父皇不肯,儿臣已无半分退路,也不愿后退,唯有自保!”
他有意抬高了声音,声音坚定而森冷。
所谓自保,自然是要你死我亡。
夜风将他的声音送入窗中,音色是永穆帝所熟悉的,那其中的寒意与决然,却令他忍不住心底发寒。他与周令渊一样,生来便是太子,享尽尊荣,亦曾被章氏蛊惑笼络。不同的是,他选了站在先帝身旁,这么多年守拙藏锋,一步步经营,是为雄心壮志,也是为全先帝遗志。
而周令渊,却选了屈从章氏。
堂堂太子之身,国之储君,明知后宫干政肆无忌惮,章氏国之贼蠹野心勃勃,却仍无视他的数次告诫教诲,仍与章氏沆瀣一气,打着与虎谋皮的主意。
这般懦弱姿态,即便得了这皇位,将来如何震慑章家?
不过是形如傀儡,任人拿捏罢了!
永穆帝起身,缓缓踱步至窗扇四五步外,隔着窗户,看到殿外火把映照得通明,周令渊冠服贵重,跪在冷硬地砖上,清秀的脸上尽是冰寒阴冷。
而他的母亲,他的妻子,就在其身后。
原该是至亲之人,却合谋取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