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手脚有些发麻,意外的是并不难受,盖因腹背都暖烘烘的,血脉通畅起来很快。
烦人精故态复萌,期期艾艾地问:“陛下不是存心远着我吗?教旁人知道又露馅儿了。”
露什么馅儿?说得像他俩昨夜怎么着了一般。皇帝斜眼看她穿好了衣裳,支使道:“去给朕找身衣服来。”
仪贞“哦”了声,信心满满地进内室来拾掇残局——旋即铩羽而归。
皇帝虽说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但从小到大毕竟底没有干过活儿,昨晚的左支右绌,已经是竭力而为了,烂摊子依旧是烂摊子。
仪贞其实也不遑多让。她勉力去开了各处窗扇通通风,接着迅速地从专门给皇帝备下的衣橱里抱出一套来,忙不迭地躲回了外间。
看来是酒醒了。皇帝正欲笑话她两句,开口前忽然觉得不对:谢仪贞素来爱小酌几杯,按理说昨晚不该醉到那般田地。
应是酒入愁肠,难以自持吧。他垂下眼帘,专心打理穿戴,亦不用仪贞假模假式地搭手——何苦还摆这些虚架子。
“王遥费心送了四个人进来,朕自然要会会她们,倒没有故意作出冷落你的样子。”他徐徐开口,像是自己也在斟酌措辞:“咱们往后是该做个约定,权宜归权宜,实情归实情。以免真假混淆久了,果然生出嫌隙来。”
仪贞不意他居然有此一说,简直开了大窍了,喜道:“有陛下这话,我的心便定了!”
皇帝嗤笑一声:“少来。”
他本意是说,不吃她拍马溜须这一套,赶紧认真来商议章程,岂料语调里的狎昵,把他自己都唬了一跳——他哪来的这等声口?
万幸的是,在仪贞眼里,自己是受他冷嘲热讽惯了的,并没有把这异样的语气放在心上,闻言只点点头,咬唇思索片刻,提议道:“挤眉弄眼装咳嗽都怕惹人注意,即便不多想,也要落个不庄重。要不这么着,我要是说假话,就把手帕塞进左手的镯子里;你要是作戏呢,就捋一捋左边袖口,好不好?”
皇帝自是无甚不可,点头应了,又提醒说:“待会儿让人进来收拾收拾——朕今儿准备去见苏婕妤。”
其实不必同她知会的。但皇帝转念一想,同样来说,也不必瞒着她吧。
苏婕妤同其他三位姊妹到皇后这儿拜新年毕,才出咏絮阁,迎面就见自己宫里的小宫人奔上来,急急道:“婕妤,快回去接驾吧!”
苏婕妤一时又惊又喜,原先挽着她的武婕妤先婉声道起贺来:“苏妹妹时来运转,且请先行吧!咱们三个清闲的,还可以慢悠悠逛一逛。”
相处这些日子,苏婕妤大概也知道她的性子。之前安婕妤拔得头筹时,武婕妤便时有酸言酸语,说安婕妤皮囊再好,腹内空空,风光不了几天。
接着又买通了彤史女官,听说安婕妤尚未进幸,更是引以为证:“只会充傻卖呆的人,在一处嘻嘻哈哈乐一回还罢了,真为绵延子嗣,当然轮不到她身上。”
如今皇帝记起了苏婕妤,想也知道,她又会引着那两人说些什么。苏婕妤心中颇觉无奈,但圣驾怠慢不得,只好别过她们,匆匆赶回去。
行宫里屋舍不比禁中工整俨然、鳞次栉比,兼或因皇后授意,四人住处皆离皇帝的澡雪堂甚远,颇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
苏婕妤走得气喘吁吁,九曲十八转,总算回到了自己的一夜明。
“风卷寒云暮雪晴,江烟洗尽柳条轻。
檐前数片无人扫,又得书窗一夜明。”
皇帝恰坐在划作书房的窗前,扬了扬手中一卷《说林》:“朕听说,此处的名字是你起的。”
苏婕妤刹那红了脸,隔着窗分辩道:“妾来时,恰逢雪停。听掌事姑姑说,此地无旧主,尚没有命名,故而私底下胡乱叫着…究竟如何,自该由陛下定夺为正理。”
皇帝调侃道:“朕觉得‘一夜明’极好。不过你既然谦让,对外便说这名儿是朕起的吧!”
苏婕妤这下更是心如响鼓重捶了。赶回来的路上,她因深知武婕妤必要嚼舌根,不甘成全了她看热闹的意,发愤要在御前一鸣惊人,内起居注上做榜首。
但御前是个宏大虚无的意象,此刻在她眼前的,则是个眉眼风流的青年男子。
她怔怔站在原地,依稀过了好一时,才从脑海中抓住仅有的一个初具雏形的念头:她忘了见礼,该即刻补上。
见她屈了膝盖,皇帝约摸是觉得有趣,忍俊不禁地拦道:“不必多礼。”
为表明这不是客套话,他一招手,叫她直接到他跟前去:“闺阁里擅诗词的不难得,似你这样通法家所著的,朕倒是头一次见。”
苏婕妤连忙道:“并不敢称通晓,仅仅略有涉猎罢了。以修身养性为旨,或有顿悟,说出去终究贻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