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可以先问一下,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以前在润信的时候,业务上有合作关系,做医药企业的或多或少都会结交一些学术界的朋友。”李铮说,“——不过我和林教授主要还是因为简律熟悉起来的,林教授知道我现在跟着简律接案子,有些事想问我。”
这么说,他和林天宇并不比曲琮自己和林天宇要更熟悉,这种被第三方介绍认识的感觉其实挺囧的,尤其商议的还是这么一桩干系重大的事体,曲琮不否认她现在有点茫然,她觉得李铮可能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种事处理不好真的会死人的,他居然还敢背着老板把林教授这种冲动的小白拉进来。
“小曲,你果然知道得很多!”林教授也很吃惊,不过他正在气头上,没有深究细节——但曲琮已经是头皮发麻了,她背着元黛和李铮接触,这件事要传到元黛耳朵里,原本还不算完全对立的两个人是真要撕破脸了。“你有消息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说得多一些!”
这么看他是记得自己之前拿论文问过他的,也记得当时自己是不以为然,现在只是在找个借口,曲琮不和林天宇计较,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小声点,隔墙有耳。”
这句话有很强的被害妄想症,但他们在讨论的毕竟是个秘闻,林天宇从激怒中清醒了些,他们三人不约而同都东张西望了一会,好像格兰德的密探就藏在附近似的,曲琮甚至还看到有一桌顾客的背影好像很像元黛,不过应该没那么巧,她只是作贼心虚地把鸭舌帽又压得低了一点,“林教授怎么突然对这件事开始感兴趣了?格兰德正要收购沛宇,这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我父亲心梗了,”林天宇的语调很低沉,曲琮从没看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不再是酒后大闹那孩童般的撒泼,这一次他终于有了点成年人的感觉,怒火烧在心里,而不是嘴上。“他有高血压,一直用的就是格乐素。”
这没什么好说的了,虽然高龄患者心梗不少见,而且未必和格乐素有关,但家人发生这样的事,又听说格乐素可能瞒报副作用,有什么情绪都不过分。但曲琮不可能因此就把什么都告诉林天宇,他身份太敏感——她更暗自庆幸自己没和李铮说太多,“那你有看到别的论文吗?我不是医药专业,不知道该怎么搜。”
“我已经搜过了,确实有人注意到统计学意义上的数据差别,但是没有形成规模研究,也很少有权威期刊刊登发表,大多都是在野鸡网站为了博人眼球发的垃圾论文,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开始根本没当回事,这么大规模行销的药品,要是出事早出事了,而且沙坦类药物很少有这样副作用。”
林天宇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文了,曲琮看得出来,他对这件事既有家属的愤怒,也有科研工作者的兴奋,当然更有公司老板的利益考量,目前还是前两重身份占上风——但简佩可能更站在最后一层身份上思考问题,林天宇大概也猜到前妻可能的反应,所以没和简佩商量,而是找了李铮打听……只是,他怎么这么精准就找到了李铮?
她看向李铮,李铮像是能读心似的,微笑着说,“不是李教授找的我,是我主动联系的林教授——林教授找的是简律的秘书,他想知道谁在做格兰德的案子,我正好在旁边听到了一点。”
也够巧合的了,李铮平时一定处处留心。曲琮突然觉得自己对李铮的认识过分肤浅,他哪像女王们嫌弃得一样志大才疏,分明是胆大心细,在这件事里谁都有自己的筹码,唯独他在信息上丝毫不占优势,曲琮自己都不知道李铮怎么成了消息最灵通的一个人,她感觉元黛说不定在这件事上都没李铮知道得多。
“这些细枝末节有什么好计较的。”林天宇有些不耐烦了,他急切地想说话,却被曲琮止住了,她饶有深意地说,“没有一个细节是不重要的,细节最致命。”
林天宇只是单纯,但不蠢,他很快听出曲琮的意思,“小曲,你想多了,李律师绝对站在我们这边——他是有良心的。”
是吗?曲琮有些怀疑,林天宇以为她怕李铮是简佩的眼线,但曲琮担心的不是这个,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近墨者黑,现在,她越来越难把人往好处想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铮举起手对林天宇虚虚按了一下,他向曲琮解释,“时间很紧迫,如果我不拦着林教授,他就要去沛宇做试验了。我没办法,只能带他来见你——这件事对林教授来说太危险了,你当时真不该问他那篇论文的。”
他这么一说,一切都合理了——林天宇打探消息,李铮和林天宇接触,大概在接触中含糊地肯定了格乐素的风险,也套出了林天宇之前就从她这里得到过风声的事,而李铮也控制不了一个毛毛躁躁的猪队友,为了稳住他不立刻跳警,只能带他来见曲琮,曲琮知道得更多,控制力也更强,由她来解决林教授。
对话乱到现在,终于有脉络了,曲琮看林天宇表情也知道李铮说的是实话,而且已经教育过他,但林教授仍不是很服气。她不禁扶额长叹——真是个猪队友!
“您是怎么想的,还去沛宇做试验?现在多少格兰德的人在沛宇做尽职调查……”曲琮问,她知道不抛点猛料是说服不了林教授的,“而且,你既然已经深入了解了,也该知道我说过那篇论文的主要作者已经死了吧?”
“什么?!”林教授是真的吓了一跳,“死……真死了?”
“真死了,新闻都有。”曲琮找到截图给林天宇看,她半开玩笑,“我可不想哪天醒来,发现自己在一辆120公里的车上,对面开来一辆大卡,然后……”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林天宇下意识摸了一下脖子,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恐惧,却又很不甘心,“但实验还是要做的,论文我也要发的,而且……小曲,李律说你家里有体制内的人,那……你有什么匿名举报的通道吗?”
看来他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怕的,这种论文发出来,而且在格兰德入华的关口,作为一名大学教师要承受的压力是外人难以想象的,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格兰德入华总部设在S市,这意味着巨额的税务收入和就业机会,如果林天宇是S市直管大学的老师,这篇论文可能根本在利益上不具备发表的价值。
当然,学术界的事情曲琮不懂,她试探性问,“只**文,你觉得不够吗?”
“如果在国内发,没用,要在国外发的话,流程太长了,而且审稿期间可能会出现压力。”林天宇回答,“格兰德肯定能在审稿期收到消息——而且他们现在在买沛宇。”
他流露出一丝苦笑,“你给沛宇做事,你知道情况。”
曲琮早就知道沛宇的法律风险了,这些事情是这样,你摆得平的时候都无所谓,可如果有更大的实力要找你麻烦了,那么沛宇的股权结构和专利就一下都有瑕疵了,沛宇的很多研究是从大学实验室直接搬过来的,版权是否存在瑕疵?A大能否主张沛宇的权益?林天宇的科研基金使用情况如何?是否存在学术**?要毁掉一个人有时候并不一定出动大卡车,那只是最极端的情况(或者最省钱),剥夺掉林天宇的一切,把他送去坐牢,这比杀死他更让他痛苦。而且很可能林天宇付出这些代价之后格乐素该卖照卖,他对大局产生不了一点影响。
李铮适时说,“如果可以通过一定渠道把论文提交到一些关注此事的办公桌上,收到的效果也许比公开发表要好得多,而且足够隐蔽,更能保护举报人。如果操作得好,不是不能多方兼顾——沛宇持有的一些专利就是和格乐素相似的分子式,如果格乐素出问题,格兰德肯定更急切地需要购买周边专利,弥补他们在沙坦类药物上的战略损失。”
他到底是企业出身,这方面的观点就是曲琮不可能想到的,而且对林天宇有极大的诱惑力,他的眼睛亮了,“确实——小曲,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吧?你也有亲戚在用格乐素,这件事我们不能就这样当做不知道。”
——他虽然有这样多的缺点,而且被所有人都看做是不能承担家庭责任,但在这件事上的立场却比前妻和前女神都要坚定得多,林天宇考虑的是怎么用最小代价成功揭露,而不是揭露或者保密的问题。曲琮在他坚定的语气面前甚至有一丝羞愧,但更感觉到由衷的温暖,她像是从一个异化的世界往上望,望见了真实的人间,林天宇所代表的一切更接近她从小认知的世界,她长久以来仿佛第一次真正呼吸到了空气。
但她很快提醒自己,这两个世界都是现实,地球上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人,存在各种各样的世界,它们互相作用互相影响,甚至也许还能坐下来吃一顿晚餐,在夜里躺上同一张床——但其实并不能互相理解。
曲琮也许改造不了地球,她没这个本事,但她可以选择自己生活在哪个世界。
她低声说,“是,我们当然不是什么圣人——但这件事不能就这样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我们就算是成立小支部了,”林天宇的脸色明朗多了,甚至有闲心开个玩笑,他终于找到了同伴,而且还是很能干的那种,之后,他不用来下决定了——说不定连他自己都不信任自己的决策能力。“首先第一点要明确——整件事要保密。”
这一点当然三个人都非常赞成,紧接着林天宇立刻开始把担子甩出去,他望向曲琮,“那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曲琮让他等等,她要想一下,在过去半小时内,事态进展突飞猛进,她当然要好好考虑。
她往后一靠,一边想一边打量着李铮——李铮看起来非常的漂亮,而且很无害,存在感很低的样子,在刚才的对话中他也显得非常沉默。这和第一次见面时爆棚的存在感相比完全判若两人,但曲琮不会因此小看他,她觉得李铮有点像是纪荭,他的利齿深藏,和纪荭一样,他是个她看不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