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趴在桌案前,巴眨着一双大眼聚精会神地盯着老和尚的手。
老和尚的脸皱巴得像一块风干的老榆树皮,手却意外地纤长素净。他佝偻着背端坐在破蒲团上,若不是此刻他的手中正拨弄着一个龟甲,乍看之下像是早已驾鹤西去。
小沙弥旁观了一会儿,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师父眼下正在摆弄的怎么看都是再寻常不过的龟甲卜卦。
年前小沙弥随着师父出门游历,他原以为此行可以一路游山玩水,饱览九州风光。谁知来到蜀中之后,师父不知怎么在这个深山老林里找到了这么个破落寺庙。
师徒几人收拾了一番,便就此住下。小沙弥原以为只是暂时落个脚,谁知住着住着就再也不走了。
老和尚眯着那双三角眼在龟壳上写字,他手上的那支笔不知道是从什么犄角旮旯里挖出来的,秃得只剩下零星的几根毛。
小沙弥发了会儿呆,百无聊赖地开口问道:“师父,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刺桐?”
老和尚将写好字的龟甲投入一旁的火盆里,这才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怎么,想师兄弟们了?”
“没有。”小沙弥没规没矩地仰躺在地上,幽幽地叹了口气:“这里没意思极了。”
自从在蜀中落脚之后,师父每天都在钻研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还把自己搞成了这么一幅——小沙弥偷偷打量了一眼师父此刻的尊容,心里想到:黄土埋到脖子的模样。
小沙弥想了想,继续说道:“我爹月前来信说,如果我们暂时不回刺桐,他可以在山脚镇子上给我们盖一座宽敞点的寺。”
“徒儿。”老和尚这才分神看了小沙弥一眼,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明:“你已是个出家之人。”
小沙弥撇了撇嘴,懒懒地翻了个身。他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峦,眼皮越来越沉,眼看就要睡过去。
这时,竹帘外有人影浮动,一个年轻人挑帘走了进来。
听这脚步声小沙弥就知道是谁来了,这个人前段日子自己摸上了山,之后就死皮赖脸地留在他们这里不走了。
林晋桓一进门看到小沙弥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就知道这小子又在耍无赖。为了避免被这傻小子缠上,他小心翼翼地从小沙弥肉墩墩的身体上迈过,将一叠抄好的经文放在老和尚的案前。
老和尚的余光瞥见林晋桓靠近,眼里那点零星的神采很快又消失不见,两颗眼珠像蒙了尘一样浑浊。
他像是没有看见林晋桓似的,目不斜视地盯着火里的那个龟壳。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林晋桓对老和尚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他既不觉得被怠慢,也不气恼,反而饶有兴致地凑在一旁和老和尚一起看着燃烧的火盆。
片刻功夫之后,老和尚伸出两根手指,徒手将龟壳从火盆中取了出来。林晋桓无意间瞥见龟壳上写着的字,心下略微有些吃惊,忍不住问道:“凌虚幻境?您这是在卜算凌虚幻境的方位?”
老和尚对林晋桓的话置若罔闻,他颤颤巍巍地将龟壳举到眼前,瞪着昏花的老眼细细琢磨着壳上烧出来的裂纹。
一条蜿蜒曲折的裂痕破壳而出,将龟甲上的字劈成了两半。
横纹破甲,大凶。
相传凌虚幻境中有一面镜子,镜中可以找到任何你想见的人。只是这凌虚幻境一年只开启两次,且位置飘忽不定。今年的幻境位于何处,何时开启,皆是未知之事。
更别说那凌虚幻境乃半仙境,凡人入内须得先挨过九道天雷。瞧瞧那老和尚枯瘦的身板——别说九道天雷,只要天雷的尾巴尖轻轻扫过,也够他直通轮回了。
那时的林晋桓疏朗豁达,不知人间有无法囫囵下咽的苦楚。他见老和尚修行一世,竟也堪不破执念,寄望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于是他对老和尚说道:“大师是想找什么人?我家里有些门路,或许可以帮您打听打听。”
老和尚闻言没有说话,他低垂着脑袋安静地盯着那片龟甲,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鼾声响起,林晋桓才意识到这老和尚又坐着睡着了。
多年后的一天,林晋桓在又一次追魂无果之后,突然想起了那天老和尚在案前卜卦的样子。
原来自己到底没有超脱凡人的心性,在经历过无数次的心愿落空之后,也会把希望寄托于描神画鬼的事上。
当天夜里林晋桓特地下了一趟迦楼山。他来到记忆中的山头,独自一人沿着那条漫长的石阶往山上走去。
不过是短短数年,阶梯的尽头已经没有什么老和尚存在过的痕迹。
那时的林晋桓已经是九天门之主,他几经辗转,还是找到了凌虚幻境的下落。
这年的凌虚幻境不在别处,恰巧漂浮在大荒外的离海之上。离海远在界外,几乎是一个不可到达的地方。相传海里还有海兽出没,古往今来不信邪者众多,大多是落了个有去无回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