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士贞把那批考察材料交出去已经几天了,可他总感觉有些不安,甚至到了提心吊胆的程度。上次为了这批考察材料他就挨了仝处长一顿不明不白的批评,尽管他接受了唐雨林的建议,做了些违心的工作,但他感觉仝处长似乎对他递交的材料仍不满意。他在给王学西重写材料时,心情很沉重,甚至觉着自己有些卑鄙,有些对不起省区划设置办的那么多群众。他恨自己这种不光彩的行径,不敢说真话,不敢坚持真理,甚至对官场的垃圾还要进行精心地包装和赞美……
“士贞,把这材料清一下稿。”这时唐雨林拿着王学西的考察材料站在了他的面前。
贾士贞不知道仝处长对这份材料又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心里一阵慌张,马上站起来接过材料。唐雨林意味深长地朝他笑笑,又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贾士贞看着王学西的考察材料,上面多处是仝处长修改过的笔迹。令他不解的是他把王学西的出生年月由“1938年4月”改为“1940年10月”;“初中文化”改为“高中”;将“1956年山东泗海县小王庄初中毕业”改为“1956年山东泗海县小王庄高中毕业”。在主要表现的第一段最后还加有“在各项政治运动中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的词句。仝处长还注明:要在主要表现栏中举例说明该同志的成绩;缺点部分要把后两条“有同志反映喜好打牌,工作中有时态度粗暴,方法简单”字样删掉。
贾士贞愣住了,感到自己连一个小学生都不如了,居然将按档案照抄的几个数字都写错了。他想来想去,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竟会把王学西的出生年月给抄错了,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这样的工作人员还能留在省委组织部?想到这里,他重新找出王学西的有关材料,在一份干部履历表上,王学西出生年月明明写着“1938年4月”。他又翻阅了许多关于王学西的材料,都没有“1940年10月”的字样啊!贾士贞有些糊涂了,他反复思量:仝处长把王学西的出生年月改为“1940年10月”的依据是什么呢?仝处长对王学西的材料如此细致,这说明他与王学西的关系非同一般,现在居然把王学西的出生年月和文化程度都改了。这令他很是震惊,更对干部的考察、提拔工作感到一种难以捉摸的神秘。
这时,吕建华叫他去处长室接电话,一下子吓得他额头冒出了冷汗,不知道自己写的考察材料又出了什么问题。若是仝处长对材料还是不满意,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贾士贞抖抖哈哈地进了处长室,一时不知所措地站在仝处长面前。只见仝处长满脸笑容看着他,贾士贞有些糊涂了,不知仝处长突然间怎么露出笑脸来了。自从他到省委组织部,他从没见仝处长朝他笑过。在他印象中仝处长对他总是黑着脸的,怎么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时仝处长指指放在一旁的电话听筒说:“接电话。”贾士贞胆怯地看看仝处长,小心翼翼地拿起听筒,听筒刚贴到耳朵上,里面传来了王学西的笑声,令他既尴尬又气愤,但他还是按捺住情绪听完了电话,因为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仝处长的意图。
放下电话,贾士贞满脸涨得通红。仝处长抬起头看着他,他只是尴尬地笑笑,不知所措地离开了处长室。
回到办公室,贾士贞一直在想:王学西把电话打到处长办公室,而且是仝处长接的电话,难道王学西只是为了给玲玲接风才把电话打到处长室的吗?他只能做种种设想了,其中到底有什么奥秘,他当然不得而知。说心里话,贾士贞真的不愿意和王学西这样的人打交道。但有一点他感到踏实了,仝处长不会因为王学西把电话打到处长室而引起对他有看法。所以,无论这是“鸿门宴”也好,还是刀山火海也罢,他只能硬着头皮出席了。
下班时间到了,想到王学西已经派车来接他,贾士贞坐在办公桌前有意地拖延时间。可心里却在默默地问自己,王学西的邀请该去还是不该去?他甚至有些后悔,那天怎么会在天乐夜总会鬼使神差地碰上他了呢!他不大习惯王学西那种痞子性格,现在王学西知道他是省委组织部的工作人员了,所以处处戴上假面具,而只有那天出车祸时,他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贾士贞想到那天夜里他曾偷偷地算过王学西的民主测评票,五十一人投票,他的不称职票竟有二十七张,占52。9%。还有那个梅处长对他的评价,说他的优点“就是想当官”,“就是想掌权”,说他有三个特点:“一、政治上不成熟;二、经济上不清白;三、生活上不检点。”并且件件有理论有事例。但这一切都如同对牛弹琴,他们听了之后只是从一只耳朵进去,从另一只耳朵出去了。
贾士贞在写材料时也曾问过自己,这些关键性的问题该怎么处理,如何对一个副厅级干部恰如其分地做出文字上的评价。他不知道,也没有经验,但是他翻阅了大量的“范文”,却没有看到一份是那样写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深深地感到对不起省区划设置办公室群众的心理压力下,已经尽力在初稿上美化了王学西,可仝处长对材料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实在没有办法也只能昧着良心“好话多说,坏话少说”了。幸亏当初没有误入歧途,倘若真的把群众的主要意见都以“批评”代替表扬写进王学西的材料里,那仝处长还不把他臭骂一顿,踢回乌城党校?仝处长连王学西的出生年月和文化程度都改了,还有什么不可以改的呢?
他悟出了一个道理:事事处处都要跟着领导的意图走。
在乌城地委党校那几年他养成了另一种性格,自由、散漫。站在讲台上想吹便吹,想侃就侃。在办公室里吹牛、聊天,大声喧哗,谁也不管谁,有时校长来了大家照样天南海北地侃大山。课怎么备,怎么讲,从没有领导过问过。大家都十分清楚,地委党校没有升学率,没有比赛,学生大都是乡镇头头及混学历的干部,没人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只是把几个月的学习当做“镀金”罢了。那几年里,他几乎没什么提高,更谈不上什么人生感悟。可来省委组织部仅仅几个月,居然有这么多的收获和进步。真不愧人们把组织部比作干部的摇篮,政治上的阶梯啊!
不知道下班时间过了多久,贾士贞慢慢地收拾好桌子,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匆匆下楼去。出了省委大门,他朝右边望了望,王学西倒是一个有心人,他自然不会把车子停在省委门前,那样太引人注目了,这毕竟不是工作。贾士贞一看这里并没有任何车辆,也不敢久留,怕让人看出他是在等人,于是便沿着路边往前走。突然身后一个女人在叫他,贾士贞回过头,看见小张朝着他甜甜地一笑,招招手,一辆奥迪轿车从路边开了过来。
上车后,贾士贞心想王学西不会就请他一个人吧,仝处长、唐雨林会不会来呢?王学西请他贾士贞干什么?在机关干部处里他一个刚刚借调的工作人员能对王学西的提拔构成什么威胁吗?不可能。贾士贞突然想到王学西的考察材料,难道……是他的笔在起着什么作用?他回忆着在处长室接电话时的情景,虽然他对于王学西的邀请深感意外,但那时仝处长却面带笑容,并无半点不快之意,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决定赴约,不能拒绝王学西。如果拒绝了,说不定仝处长会首先不高兴的。这不仅是因为仝处长亲自参加了王学西的考察工作,还包括他对王学西考察材料的煞费苦心。
轿车在贾士贞的住所处停下,他匆匆地跑上楼,玲玲正焦急地等着他。贾士贞说王学西派车来接他们,玲玲感到十分奇怪,一个厅级干部居然请他这个借调人员,可又不好多问什么,只好随丈夫去了再说。
轿车在傍晚暮霭中穿行,直到出了莫由省城唯一保留完整的那高大的古城门后,贾士贞才明白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南郊。南郊风景区的山上风景如画,松涛阵阵;山下潮水滚滚,百舸争流。山坡上一幢幢别墅风格各异。改革开放以前,这里长年封锁,唯有高级领导来临时,方才专门开放接待。改革开放以后,市场经济日趋活跃,这些往日神秘的地方开始接待游客。酒店、餐饮部门千方百计地搞出名目繁多的花样招揽客人。
轿车沿盘山路蜿蜒而上,十几分钟后在一个宽广的停车场上停了下来。贾士贞推开车门只见停车场上整齐地停着一排排高级轿车。小张在前面引导,贾士贞和玲玲跟在后面。登上几个台阶,便是大理石平台,偌大的旋转玻璃门,摆着两只高大的鲜花花篮,当人们跟着旋转玻璃门走动时,会觉得自己正置身于百花争艳的花园之中。
放眼望去,西方天水相交处一轮残阳浮在水面,恰似一幅刚刚涂抹完毕的油画。残阳缓缓沉入水中,晚霞不断退去,暮色渐渐扩大,景致十分美丽。
在小张的引导下,他们穿过回廊进了5号别墅,推开一楼客厅的大门,清香爽朗的气流扑面而来,猩红的地毯,米黄色的墙壁,宽敞而整洁客厅里却不见一个人影。
贾士贞站在客厅中央环顾一下一尘不染的红木沙发,以及墙上的巨幅裸体美女油画。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并不为这豪华的别墅感到惊讶。只是想,这样一幢别墅接待高级领导和外宾一天要花多少钱?王主任在这样高级的地方如此慷慨地专门宴请他,这完全证实了那天考察干部时一些群众的反映,以及塞到办公室的那封人民来信中最突出的问题——挥霍浪费。至于身边的小张和玲玲在讲什么,他全然没有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