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凯瑟琳的身边听她的私人日记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于是走下楼,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无糖苏打水,坐到铺满靠垫的大飘窗旁。这个座位就跟我和爸爸第一次来时心里想的一样,读起书来果然相当惬意,尽管我现在要读的内容和当时心里所想的有很大差别。
掌握日记里的各种控制按钮的用法花了我几分钟时间。领会了基本操作方法后,我粗略扫了几眼凯瑟琳在那一年里最初的几篇日记,大多是些普通的记录。这本书似乎是个人日记和备忘日历的结合,内容包括凯瑟琳和索尔一同去参加的新年聚会;和索尔的情侣吵架,起因是两人同居后索尔想要拥有更大的起居空间;一段关于他俩如何度过情人节的简短描述,就像热恋中的人一时冲动在日记上匆匆记下的那样,描述生动地令人有些尴尬。日记里除了抱怨过一名同事太爱管闲事外,几乎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时研会或凯瑟琳日常工作的记录。
等到了早春时期,我在字里行间察觉了一些变化。我学着凯瑟琳的样子在页面上点击了三下,图标再度浮现了出来。我将音量调到适度,按下了名为04202305_19:26的日记上的播放键。日记里的嗡嗡声再度响起,文字移到了页面下方,腾出的空间里出现了一个视频小窗,仿佛一个3D的弹出式广告。小窗内清晰地映现出了一位年轻女人的形象,五官精致,长得非常漂亮。她身穿红色丝绸浴袍,手中拿着梳子,坐在一张桌子旁。在她身后可见一张床,床上堆满了衣服,似乎是从一旁放着的棕色旅行包中取出来的。
女人拥有一头蜜色的金发,现在仍是湿漉漉的。她湛蓝的双眼和说话时的嗓音让我有种熟悉感,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盯着年轻时的外婆。眼前的她看上去怒气冲冲。
我们从波士顿参加完会议回来了。过去一周我都只能用海绵擦身,现在终于好好洗了个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索尔……
年轻的凯瑟琳回头看了看房门,又转回来继续叙述。
索尔又去了那个俱乐部。天,我真是恨透了那个地方。最近他只要一穿越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坎贝尔和其他客观主义者俱乐部成员。连家都不先回一趟。
我们在波士顿大吵了一架,天晓得他想做什么。他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们两个迟早会被踢出时研会,可他还觉得我是在管他的闲事。
我走进会堂的时候,居然看见他正站在演讲台上——站在那该死的演讲台上!我本来没打算去那儿的。我原计划去参加新英格兰妇女俱乐部的一场会议,据说茱莉亚·沃德·霍威(1)将在会上被表彰。结果霍威病了,那场会议也因此改期——时研会怎么就没多费点心在给我的报刊记载上提一下这事儿呢?
于是我就回到了教堂,我知道索尔在那儿参加公理会教士的年会。按理说他应当只是旁听,越默默无闻越好。可是,我的天哪,他冲到了最前面,在主导一场关于预言和奇迹的讨论。公理会中一些比较理智的教士们像看个疯子一样瞪着他——我也觉得他可能真是疯了。其他的成员们则像一群没有主见的小绵羊一样痴痴地看着他,生怕漏下他讲的每一个字。我怀疑他做了什么事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多半是有违时研会规章的事。
这时,凯瑟琳起身离开了镜头前,背过身去拿起旅行袋,从里面拿出一瓶半透明的玻璃小瓶。小瓶上贴着标签,我看不清上面的字。她朝镜头挥了挥手中的瓶子。
还有这个……我忘记了带上自己的洗牙粉,那天就去他的包里找,结果发现了这个:西利嗪。不是别的,偏偏是西利嗪。他明明知道我们在穿越时绝对不许随身携带任何不存在于那个时代的物品,包括药物。他不该干这种蠢事的。
我质问他时,他说这个药是用来治他的头痛的。他是觉得我有多傻?用西利嗪治头痛?一派胡言。我刚才查了一下,跟我之前想的一样,西利嗪的唯一用处就是抗癌。仅此而已。
或许他是好心。之前他说过,他确信一位他认识的教士得了皮肤癌——我相信他只是想帮助那个人。可他也得明白那么做的风险啊,怎么可以就那样……
我知道,我知道,不管他是不是一片好心,我都应该在工作报告中把他的行为记录下来,或者至少去找安格罗谈一谈。这我知道。
凯瑟琳的怒气似乎消了下去。她坐在床沿上,闭上了双眼。有二十秒的时间,她什么话也没说。接着,她重新开了口。
他向我发誓他不会再那么做了,也说后悔连累我也卷进了这么大的风险。后来他还摘了一束花向我赔罪,那真是这个春天里最美的花了。当时他就那么站在那儿,像只可怜的小狗似的,手上捧着花,不停地说自己是多么愚蠢,又是多么地爱我。
他是真心的,这我知道。于是我原谅了他,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们都开开心心地待在一起。索尔总是能让人记不起最初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对他生气,可接着他就会再犯下一件蠢事……
我只希望他做事之前能好好考虑一下后果。他太任性了,可时研会立下的规章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不该随便站出来即兴演讲一番,也不该把西利嗪给朋友服用——谁也不知道一个小小的变化会导致时间线怎样变化。
我只希望他能多考虑后果。
视频播放结束了,我粗略翻了几篇接下来的日记,然后点进了名为04262305_18:22的视频文件。
凯瑟琳身上穿的似乎是商务套装,上衣是一件修身灰色西装,内搭浅蓝色的背心,脖子上挂着黑色珠子串成的项链。她的头发被梳到了脑后,双眼红红的,眼眶还有些肿,像是哭过后又试图用化妆品遮掩痕迹。
是谁说的皮下埋植避孕剂是百分之百保险的?我还指望一切只是因为上周在波士顿考察的时候染上了什么无关紧要的胃病……一百十六天,这意味着我是在新年聚会之后怀上的。
而现在我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事跟索尔说。在波士顿的时候他撒了谎。他上台演讲不是一时兴起,他在会议上发言也不是第一次了。我猜他是用了假名,所以时研会的监控程序没有检测出任何异常状况。我今早去了图书馆(因为生怕恶心感再度发作,我挑了靠近盥洗室的位子),发现了不少令我不安的内容。
不少史籍中零零散散地提到了十九世纪末一位名为赛勒斯的旅行传教士。1915年9月,一本叫做《美国预言志》的书里还登了一整篇文章,里面记载了早在1913年代顿大洪灾暴发的近四十年前,在俄亥俄州的代顿和塞尼亚之间的一座小教堂里,这位赛勒斯就曾作出相关预言,连细节都描述得相当精确。他甚至指着在座的一个公理会男孩说,他家将在洪灾中被摧毁,而他的汽车会漂到街上,里头还装着一只猪。在1877年,当时的人们还不知道“汽车”是什么,但他的这段话被当地报纸的一篇社论引用,因而得以记录了下来。而1913年洪灾来袭后,已长大成人的丹尼·巴恩斯的的确确在街上找到了他被冲走的福特T型车(2),里面当真坐着一只猪。
那篇文章也谈到了关于奇迹的流言——传说这位赛勒斯弟兄在中西部地区治愈了几十起疑难杂症,比如癌症、肺炎和关节炎。
宗教不是我的研究领域,但跟一名宗教史学家共同旅行了三年,多少对这方面会有所了解。我曾听索尔提起过艾米姊妹(3)、考格林神父(4),以及其他不少一些人物,可从没听说过这个叫赛勒斯的人。而且这所谓的赛勒斯弟兄拜访各城镇的日期与索尔的几次穿越完全吻合,我怀疑这也并非巧合。
赛勒斯弟兄就是索尔,我相当确定。这一切都和那个疯疯癫癫的坎贝尔以及他俱乐部的其他人脱不了干系。
同样值得怀疑的是,坎贝尔养的那条该死的狗的名字正是赛勒斯——那条讨人厌的老杜宾犬一看见人就横眉竖眼地汪汪大叫。
凯瑟琳拿起一个浅蓝色的瓶子,瓶子的标签上写着“维焕活”。她喝了一大口,又仿佛被液体酸到了似的做了个鬼脸。她揉了揉眼睛,弄花了眼睛周围的妆,然后重新看向镜头。
我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去向安格罗报告。唯一的问题是,在那之前我要不要先去找索尔,跟他好好聊一聊呢?或许他知道我怀孕了以后,就会意识到这一切不是儿戏。他不能因为跟坎贝尔打了个学术上的赌,就连我们的性命和工作都不顾了。索尔喜爱孩子,我认为我的消息会令他高兴的。然后如果我们再一起去找安格罗……
她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他们会把索尔赶出时研会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但如果他能够坦白一切,也许上头会允许我留下来——即使我们仍在一起。那样的话,至少我们中还有一个能保住一份体面的工作,他可以在家带孩子,没准时研会还会同意让他做做背景调查之类的工作。
她揉了几下太阳穴,闭上了眼睛。
他马上要回家了。今天一整天他都跟坎贝尔还有其他狐朋狗友待在一起。明天早上九点,我有一次单独的穿越安排。今晚我会试着和索尔沟通。然后明天,不管索尔跟不跟来,我都会去找安格罗坦白。
要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才不会再管任何索尔的事。可他要是被发配去了劳工改造农场,我们的孩子就没法常常和他的——或者是她的——父亲见面了。也许事情也不会变得太糟糕,索尔的本性是善良的。我真不能相信他会……
凯瑟琳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倾身按下了停止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