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长椅上空无一人。基尔南刚才一直在密切注视着我们这边,普鲁登斯消失后,我立刻扭头去看他的反应。可他已经不在那儿。他在那儿耐心地等了那么久,结果却一声不吭地跑了,这怎么想也有些奇怪。
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在的人就是那名清洁工人,他扫下的灰尘已在售票亭门外堆积成一座小丘。
“打扰一下,”我上前问道,“刚才这儿有个小男孩坐在长椅上等我,您看到他去哪儿了吗?”
“是啊,”他略一抬头,又将视线转回地面,“你说小米克,嗯?”
我点点头,心里好奇这孩子在世博会上究竟认识多少人。
“他估摸一分钟前跑走啦,小姐,”老人答道,歪歪头向大道乐园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有一先生从马路对面跑来,就是州展馆那儿,小米克就跟上去咯。”
我的心眼提到了嗓子口。“您记得那男人长什么样吗?这很重要。”
“呃,我倒是好好瞅了一眼呐,小姐——我一直在这儿扫地,”他回忆着皱起了眉毛,“他看上去很年轻,估摸着跟您一个岁数。白得跟张纸片儿似的,多半不在外头工作。而且依我看,他这辈子可没落下过一顿饭,您懂我意思嘛?”他低低地笑了几声,“米克要赶上那家伙不成问题,他可是个小机灵蛋,这我敢打保票!”
“谢谢您!”我有些颤抖地朝他微笑了一下,便朝大道乐园的入口跑去。
神秘男子的描述和西蒙太像了,这不可能是巧合。基尔南和他是一伙的吗?长大后的他曾和西蒙一起出现在地铁上,而且根据西蒙在凯瑟琳家门前袭击我之前所说的话推测,两人显然一度是朋友,至少也是同伴。
然而我很难相信基尔南和这一切有关联。更有可能的推测是,这男孩意识到了我在喊:“他有枪!”时所指的人就是西蒙,他自觉作为我的助手应当赶紧追上去,帮我留意着他。
不管怎样,他的失踪都令我心神不安。可更令我不解的是,西蒙为什么会往大道乐园的方向走呢?我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是,他想另找机会谋杀凯瑟琳。可他为什么不回茂林岛的恒定点,而是朝反方向走呢?
突然间,我明白了——今天世博园里有两个凯瑟琳在活动。她第一趟的考察也记载在西蒙抢走的那本日记之中。而如今,在车站暗杀凯瑟琳的计划已经失败,他自然要去猎杀下一个目标。
科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敦促我赶快回恒定点穿越回家,然后花点时间另立行动方案。可我要是那么做的话,再回到这里之后就得一边追踪西蒙,一边注意别被我今天所有遇见过的人们以及我自己看到。与其如此,还不如就趁此时此地在大道乐园内行动。况且,他现在还不至于跑得太远,我落后他顶多一分钟左右。
我只希望基尔南没在他身边。我真心不觉得这孩子是西蒙的帮手,这也太不像他会做的事了——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对基尔南还没有熟悉到可以完全信任他的程度。而如果他只是单纯地在跟踪西蒙,但愿他懂得小心行事,因为我毫不怀疑西蒙会对他狠下毒手——或者用他当作诱饵。
此时的大道乐园人山人海,比早些时候要热闹得多。人行道上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正等着进入海根贝克动物训练中心观看一点钟开始的表演,我为了避让长队,不得不走到了大街上。训练中心的入口处挂着五彩的横幅,上面印着几匹大象、狮子和老虎——动物们站在金字塔形的台子上,正看向在一边挥舞着鞭子的指挥人。现在的气温较早上升高了不少,训练中心周围弥漫着的酸腐气息令我想起小时候参加过的一个蹩脚小马戏团。但难闻的空气显然没有影响排队人们的心情。对于这个年代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些异域动物过去只出现在图画和黑白相片中吧。
我轮流扫视着这宽阔的大街的两侧,希望能看到西蒙或者基尔南的踪迹,同时在心里努力回想凯瑟琳是否提起过关于第一次考察的话题,而我自己又在日记里读到过哪些有用的信息。我们在准备这次营救的时候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研究第二趟考察中。关于前一次的考察,我只是在为了熟悉世博会本身的背景信息时大略扫过几眼相关记录。凯瑟琳说过她这次的任务与自己的研究方向关系不大,主要是来观察世博会在临近闭幕前的状况,以及哈里森市长遇害后的舆论反应,同时也帮其他时研会同事搜集一些信息。
我隐约记得她提到过照相机、非洲展以及啤酒花园。非洲展一定指的是位于大道另一头的达荷美村。啤酒花园则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德国村里头,可我不知道她究竟会在哪一天前往哪一个地方。
我放弃了在脑内搜索记忆碎片的尝试,走到附近一座高架桥下头的阴影区域,从包里掏出1893年工作日记的副本。查找了几分钟后,我找到了10月28日的记录并迅速浏览了起来。当天早上大部分时间,凯瑟琳都在同国际时尚馆里头的年轻女子们交流。国际时尚馆里正在举办类似全球时尚展的活动,因而备受瞩目。我从那个馆前经过两次,每一次都见馆前排着长队,而且男性游客的人数几乎不输于前来观摩最新潮流趋势的女性游客——我怀疑他们的主要目的只是来一睹来自世界各地的美女。到了中午,凯瑟琳步行回到了主会场采访那儿的工人——等不久后这场盛会结束,那些工人们又得另谋生计。
我在下一篇日记中找到了我想要的信息。她在第二天下午三点去了德国村,可是没待多久。她是去找那里头一名几周前失踪的酒吧女侍应的一位朋友谈谈,而那位朋友要到六点才来上班,于是凯瑟琳决定晚上再来一趟。
我将身子向后靠到高架桥的砖壁上,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做。西蒙手上也只有这么一本日记,所以他跟我一样也不知道从正午到下午三点之间凯瑟琳究竟在哪里。无论是我还是他,要找到凯瑟琳的最佳途径就是在德国村的各个入口之间轮番守候。
从我现在站着的地方能看到其中一个入口,但不知从那里进去能否通到啤酒花园。我将日记塞回包里,准备先进德国村探探情况。
从大道另一侧的爪哇展区走来三个手牵着手、穿着土著服饰的爪哇女孩。由于基尔南似乎在这一带跟每个人混得很熟,我琢磨着去向她们打听一下有没有见到“小米克”。我刚要向她们走去,却见她们的表情齐刷刷变了色。一个女孩猛地抬起她的棕色手臂,仿佛想要警告我什么。
我有些惊讶地意识到原来她们并非女孩子,而是三名身材娇小的老妇人。同时,我感到上臂被一支针头扎了一下,那三人脸上惊恐的表情是我意识清醒之际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接着,大道乐园变成了一个万花筒,由随机的面孔与肢体组成拼凑而成。我隐隐瞟见一名戴着圆礼帽、唇上蓄须的男子,还有五颜六色的织锦爪哇服饰。我膝盖一软,低头又看到一双磨损的小鞋子。再然后,世界只剩下了形状和色彩。终于,一切都汇成了漆黑一片。
清醒后的几秒钟内,我以为自己回到了拜访爸爸养父母在特拉华州的家时所住的那间温馨小客房。空气中微微有一丝霉味。随着我眼睛渐渐适应室内的昏暗,我看清了床头柜上布艺装饰垫的图样。我伸手去摸索柜子上的小台灯,手却撞到了一个烛台,一小半截蜡烛应声掉到了地上。蜡烛在地上滚出几英尺开外后停了下来,我定睛一看,竟是撞上了一只痰盂。
这里可不是凯勒外婆的小客房。
我掀开身上的薄毯,昨晚不知是谁细心地将它严严实实地盖在了我身上。我的绿裙子不见了,身上只剩下曾被特雷夸奖过的白色内衣与衬裙。我的右手臂格外僵硬,上臂有块小小的红肿,正是曾被针头插入的地方。凯瑟琳给我的手链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手臂内侧一道红色的抓痕。
在昏暗的房间里,一切都看上去都有些古怪,估计昨天被注射的不明药物的药效仍未消尽。墙的最上方有一个跟我的脚差不多大小的窗口,一丝微弱的阳光从满是污垢的破烂小窗中艰难地透了进来。小窗下方几英尺处有一扇拉上了窗帘的大窗。我将身子向小床的一侧挪去,伸手去拉窗帘,希望能看看清楚我现在所处的场所。
然而窗帘后头并没有什么窗户。涂了漆的砖块整整齐齐地砌到了墙缝,两面墙壁在接缝处形成了一个角度诡异的墙角。除了这不必要的窗帘和床头柜上的装饰垫之外,整个房里再没有任何装饰或花样。门的上方钻了三个洞,前两个的直径不足一英寸,第三个洞处于中央位置,大小是前两个洞的两倍左右。
我坐回床上,收起腿让膝盖靠在胸口。这个动作触发了我的另一段记忆,那是在凯瑟琳家中我的房间内,我以同样的坐姿和特雷一起看了一部电影。我又看了一眼那假窗户和门上方的三个洞,心脏咚咚地猛跳了起来。我想说服自己别急着下结论,眼下还没有证据,但我心里已经明白了。
我现在正处于凶案连发的世博会酒店内,这意味着我又打破了另一条对特雷的承诺——当然,我眼下根本顾不上担心这个。
霍尔姆斯在这个房间里谋杀了多少女人?又有多少人在这张床上垂死挣扎的时候,被他从门洞里窥得一清二楚?
想到这里,我全身竖起了鸡皮疙瘩,赶忙从床上站了起来。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试着去开房门,那门便慢慢地……呃,滑向了地面。我咽回一声尖叫,意识到门还好好地关着,不禁失笑了一声。原来是我的裙子从门后的衣帽钩上脱落,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