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相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没有错;但是后代的儒家做不到,做不到之后又要嘴上说,最后言行脱节,内外不一致,表里分开,变成虚伪。这个实在是冤枉,因为儒家最反对虚伪。整个儒家思想用两个字来说,叫做“真诚”。因为孔孟就说,你要真诚才能引发内在的力量去做该做的事。道德价值由内而发,这是很好的,但是后来人做不到,修养不够,修行太差,以至于最后名、实分开。庄子专门对付这种人,他说,喊口号喊得很大声,但是做不到,最后牟利、谋名,这都是外在的东西,实在是历史的悲剧。
主持人:其实有些人求名是为了最后能够得利,以名换利,这一点我们基本上不用多说。但是排除掉这个之外,我们还能看到一种人,他们求名是想求得一世之清名,不光是英名,是清名,哪怕把他所有的钱财拿来换这个名,都愿意。譬如说,过去在历史上有很多讲究气节的人,他们是不是就属于这样的一种求名的人?
傅佩荣:说得没错,譬如伯夷、叔齐的故事。伯夷、叔齐这两个兄弟,不当国君就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孤竹国,跑到了周武王属地,正好武王革命。他们说,千万不要革命,商朝统治六百多年,我们都习惯了,接受了,你这样做等于造反。周武王说,不行,我是替老百姓设想,我父亲周文王被商纣王整得死去活来,现在我要革命了。他们两个劝不听,周武王革命成功,他们就不再吃周朝的食物。
主持人:这就是所谓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典故,最后的结果是饿死了,而这两个人的故事一直被儒家所推崇。
傅佩荣:没错,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这种情况,我们觉得,确实是有伟大的一面。不但是儒家,连司马迁写《史记》,《伯夷列传》排第一。而且里面有一句话问得好,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死于非命,难道还有天道吗?我们常说“天道宁论”,司马迁写到这个地方,还忍不住写到颜渊,这么好的一个人不幸短命死了。我们可以肯定伯夷、叔齐的“名”是没有问题的,孟子后来也大力称赞。由此可见,人活在世界上,名可以是虚名,但是有时候变成一种名教之后,成为一种人类社会的规范,就是说你要遵照规范,仁德、道德的实践才有它的价值;否则,你完全没有区分忠臣、奸臣或者君子、小人,那么这个社会没有这个名的话,所有的年轻人慢慢成长,根本找不到典范,这也是问题。
主持人:那么庄子如何看待这些所谓的为求一世英名和清名而最终殉节的人呢?
不为名所累(5)
傅佩荣:庄子基本上是反对的。他认为你可以喜欢名声,但你如果因为这个而伤害到自己的生命,譬如一辈子过得太过于辛苦,以至于后来甚至牺牲了生命,他都认为这个没有必要。为什么没有必要呢?因为你牺牲的生命保全了某种名声,给谁看?是给以后的年轻人看?但是以后的年轻人照着你这样做的话,说不定又是为了名声,而忘记了自己的生命本来到底要求什么。确实,名利是一个社会的产物,如果离开了社会,根本就没有这个名利的问题。我记得我到荷兰教书是十几年前,我一到荷兰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走到街上感到无比的快乐,为什么?满街没有人认识我。我在台北有时候坐地铁,难得打瞌睡,别人一叫“傅教授”,我都吓一跳,心里想,打瞌睡也要被人家叫醒。我在荷兰那一年,在街上非常开心,一个人在那边单纯地做研究,走在街上没有人认识我,那种感觉真好,那个时候我才发觉,原来庄子是有他的道理的。人有时候在社会上,接受太多的名声、利益,确实会觉得是一种束缚,就是我们平常说的名缰利锁,把你捆住了。如果哪天突然发现没有人认识你了,那种解脱之感,会觉得好像回到母亲的怀抱,像一个婴儿一样。
主持人:之前都是人追名,追得很辛苦,已经成名的人,其实也很累。像电影《甲方乙方》中,主人公之一是一位电影演员,太有名了,出门就觉得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自己的空间;于是就跟电影公司说,干脆让我休息、休息吧,我准备息影,我活得太累了,我想寻找自己的生活。可能现在很多的名人都有这样的困惑,这些名人不能够天天跑到南极、北极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吧?他们该怎么办?如何摆脱这个被名所累的困惑?
傅佩荣:这一点,在今天媒体那么发达的时代,到现在为止,我想也不可能有什么很好的方法,因为你已经有名了。你只有怎么办呢?就是我们常说的逆来顺受,把名也当成一种既成的事实。庄子的思想可贵在什么地方?可贵的地方就在于,如果你已经达到某种情况,你就不要勉强。他提到一个魏国的王子,想隐居又想享受荣华富贵,他说,你不要勉强。就这四个字:不要勉强。
主持人:不要勉强?
傅佩荣:如果你放不下,你就不要放下;你放不下,你又勉强放下,到最后变成是左右两难,自己内在的煎熬会受不了。如果你对世界还不能忘情,有某种名声之后,你就接受它,了解它,然后再设法不要太在意。另外,从前有些人比你名声低的,现在都超越上来了,认识你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你慢慢退出角逐,到最后恐怕有一点失落感,说明你没有放下。比较好的方法是什么?不要针对名去下工夫,不要说要成名还是不要成名,要设法转个弯,转个弯就没有事,不要把名当名。
庄子本身学问很大,但是他不把学问当学问,把学问用在自己的生命里面,把它当作命定。譬如,我生下来就是这样子,因为我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书念得很好,念得好之后,现在想把学问去掉也不可能了。你现在出名了,你也不是故意出名的,你跟别人一样努力工作,工作表现好,就出名了;出名之后,你说能不能不要出名呢?那代表你又被名所困了,所以要接受这个事实,现在出名了,不要把它当一回事,一定要记得平易近人,跟别人互动。其实名给人带来的困扰往往在哪里?往往在于摆出一种姿态,我是名人,你们可不要随便把我当平常人,这一下自己也很难过。
其实很多名人,像英国的戴安娜王妃,在发生车祸之前讲过一段话,她说,我宁可自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狗仔队在我后面追我,让我有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随便去逛街,随便去买东西,没有人管我,那真是幸福啊!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会觉得,很羡慕谁谁谁,其实有时候你要换位思考。任何事情都要看两面,绝对没有说“一面倒”是好的,你有这样的利益,你就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名声也是一样。
主持人:我觉得获得了名,还想什么都要,那是不现实的。获得了名,可能就要丢失一些其他方面的东西。把自己当成普通人当中的一员,这一点恐怕很可贵。过去听过这么一个故事,老师问学生,树林里面的小熊如何才能躲过猎人的捕杀。学生回答,他只要戴上墨镜就可以了。这个笑话是讽刺那些明星出门戴墨镜,他本来是不想让人认出来的,可是墨镜一戴,人家原本不会认出你的,都会认出你来。实际上,他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不为名所累(6)
傅佩荣:你说得没错。我在台湾也是有一些小小名声,有一些人会认出我,但是有一点我设法做到了:就是我上街都穿普通的服装,只有在这种特别的节目,我穿西装打领带。别人就看到你穿西装打领带的样子,平常在街上他不认识你。有时候别人见到我会问,你是那个谁谁谁?我说,你弄错了。因为我设法在服装上做到了普通。不过,像你现在穿的服装很特别,你上街之后即使穿运动服,别人也会说这是谁,因为你的头发太好认了。
主持人:我也会跟他们去说,我是模仿秀的。
傅佩荣:说到模仿秀,我倒想到卓别林的故事了。卓别林有一次看到一个布告,说有一个地方要举办模仿卓别林的比赛,他心里想,居然拿我当模仿的对象,我可要去看看。他也参加了比赛,结果是第三名。
主持人:还有比他更像卓别林的呢!其实我们综合来分析,那些所谓的名人的烦恼,是不是太把名当名,太把名当一回事儿了,所以他会感觉到很累?
傅佩荣:是的。名不能离开一个固定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面,名有一定的范围,譬如说我在社会上,谁都知道我,那就要记得有一个原则:取之于社会,用之于社会。一个慈善活动让有名的人出来提倡,效果特别好,所以名人要善用名的作用。在西方很多好的习惯,其中之一就是,办各种慈善晚会时,让名人来提倡,这时我们看到的名人就很可爱。名人做一些事业,以他的名来号召,这是可以的;但是他太在乎名的话,名就变成束缚,对他来说恐怕是压力。庄子的立场是,不要把名当作名,把它当作身外之物,就是有或没有,都不会影响我这个人、我每天的生活;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可以说是“既有名的事实,又不受名的事实所困”,这是最高的理想状态。
主持人:您说,儒家立功名为人奋斗的方向,而庄子不太赞成个人去为了功名拼死拼活,那么这样的话,我们不去追求功名,不就变得不思进取,人生也变得没有方向了吗?
傅佩荣:这个问题非常好。我想庄子要回答的话,他恐怕要说,还是要尊重社会上的游戏规则。譬如你在社会上,你是一个人才,你就表现你这一方面的专长,为社会做一点事情,名来的时候或名去的时候,你都不要在意。我们以前提过,至人——最高境界的人,用心若镜——像镜子一样,就好像佛教的高僧,他有名,很了不起,但是他从来不在意。庄子说,名非我所有,身体非我所有,所有的一切都非我所有,那怎么办呢?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如果该我出来,该说话,我就说话。他喜欢把自己比喻为:风吹过来,叶子就飘起来;风停下来,叶子自然停下来。当我出名的时候,不要太在意;当我名声过时了,别人现在不认识我了,忘记我了,我也可以放得下。这才是一个比较正当的方式。但是庄子的思想比较适合成熟的人,你对一个中学生说,学庄子不要好名。那他说,干吗考试呢?那糟糕了。我们谈这一系列有关人生的困惑,要记得,青少年听听就好,等将来成年进入社会之后,再多想一想。你现在看的话,说不定有时候一两句话没听懂,有了偏差之后说,那我干吗考大学呢?干吗出名呢?这也是一个问题。
主持人:有这么一个笑话,有一个人想在墙上挂一幅画,赶快找来锤子、钉子,一钉,墙上吃不住这个钉子。别人告诉他,在墙上先打个小木楔子,钉在木楔子上面,这样钉子就够牢了。于是,放下钉子找木头,找着以后,木头太大了不适合;再去找斧子,找着了以后,觉得斧子也不行,得锯;又去找锯,找到锯子以后,发现锯子少了个手柄,又去找手柄;就这样一轮一轮地,等到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凑齐了以后,忘记自己今天要干吗了。所以我们处在这个名利场当中,是不是也会导致这种晕头转向的情况出现,所以才会心生烦恼?庄子能够带给我们一个什么出路?
傅佩荣:这个问题使我想到金庸小说里面的西毒欧阳锋,欧阳锋练功练出了差错,忘了自己是谁,到处找人问:我是谁?我是谁?黄蓉就跟他开玩笑,你是欧阳锋。他接着说:欧阳峰是谁?从金庸这个故事就知道,名是身外之物,当你患了健忘症、老年痴呆症,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的名字。你这一生活在世界上,当你做梦的时候,你记得自己是张三、李四吗?都忘了。庄子的这种思想就是要让我们知道,庄子绝对没有反社会倾向,他对于社会是尊重的。所以我们学庄子一定要切记,不要认为,庄子针对儒家是对着干、批判,等于你讲名,我就说名不好;讲利,我就说利不好。庄子不至于如此,他是非常随顺的。青少年时期,在人生的方向上,追求好的功名,一辈子努力奋斗追求好的名声,对社会也有用;但是,到了中年阶段还放不下、看不开的话,恐怕“名”就变成了困扰,让自己的生活非常的外在化,完全注意别人怎么看你,你应该有什么表现,遵照别人的眼光来看,这样生活就很累了。在这个时候,我们就要转个弯,设法把这些都放下。
主持人:我们每个人在追名追得很累的时候,在为名所困的时候,不妨停下来,仔细想一想,庄子都告诉了我们一些什么。只要思考一番之后,您的脸上一定会浮现出来欣慰的微笑。
面对生老病死(1)
主持人:庄子他是如何看待死亡的呢?
傅佩荣:这是一个大问题,因为作为一个大哲学家,像庄子这样的人,他必须对死亡有某种态度。人难免碰到生老病死的问题,庄子的态度如何?《庄子》里面有一段提到他的太太过世了,他唯一的好朋友惠施去看他,到了庄子家里,吓了一跳,庄子在家里鼓盆而歌。惠施就很生气,他说,你与妻子一起生活,她把孩子抚养长大,现在年老身死,你不哭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敲着盆子唱歌,不是太过分了吗?
主持人:有一些人在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也会想,妻子尸骨未寒,你就开始敲锣打鼓,太不讲人情了吧?
傅佩荣:其实完全冤枉,庄子对于感情的问题看得很淡,他希望不要让感情影响到内在的自我。面对惠施的责问,庄子回答说,不瞒你说,开始的时候,我也难过,一辈子生活在一起,现在死了怎么不难过呢?但是,后来想通了,就不一样了。他想通了什么呢?他说,很久以前,我太太还没有出生,她是荒烟蔓草里面的一堆气而已,我的岳父母把她生下来,她长大成人,嫁给我,跟我过一辈子,现在死了,又回到荒烟蔓草那一堆气里面去了;所以,她从气中来,又回到气中去,以天地为家,正逍遥自在,我哭不是大煞风景吗?所以替她快乐、欢乐一下,鼓盆而歌了。
主持人:庄子认为死亡实际上是一种回家的概念,回归到原始状态的概念,不应该悲,反应该喜。
傅佩荣:当然,如果喜过头了,让别人很诧异,这也不好。庄子希望我们真正对死亡了解之后,就会化解情绪上所有的问题。他为什么后面要鼓盆而歌呢?他是替她太太唱歌,就是说,恭喜你回家了,解除了人间的烦恼。我们有时候会觉得,一个人如果很穷,穷了一辈子,死了也算是解脱了。庄子认为,气的聚合就是生,气的分散就是死。我们现在说,这个地球上曾经活过的人,超过九百五十亿,现在活着的人六十五亿。请问那过去的人到哪里去了?就在我们呼吸的空气里面,脚下踩的灰尘里面,都有前人身体的一部分,所以这个气不断地组合又不断地拆解,宇宙自古以来不就是如此吗?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的生死,很容易看得透彻。
主持人:这么一说,庄子的理论非常符合我们现在所说的物质转化和能量转化守恒的概念。如果说听完庄子的生死观之后,有人敲锣打鼓,说哪天我盼着我自己赶快死。我估计不太可能出现这种人;这种人要是出现了,也是不正常的,大多数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还是非常恐惧的。今天我们讲生老病死,“生”当然让人都感觉到欣喜,不用去多说。但是讲“病”和“死”之前,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