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小时,邮差送来一封信:保尔又向母亲要一万法郎。怎么办呢?雅娜没了主张,就跟罗莎莉商量。罗莎莉举起手臂,说道:
“我是怎么对您说的,夫人?哼!要不是我回来,你们母子俩就有好瞧的啦!”
雅娜无可奈何,只好依从女仆的意志,给保尔写回信:
我亲爱的儿子:
我再也没有什么可给你的了。你把我折腾破产了,现在连白杨田庄都不得不卖掉。但是不要忘记,你若是走投无路,回到老母亲身边,这里总有你的栖身之处。
被你害得好苦的母亲
雅娜
公证人和原先的糖厂老板若夫兰先生来了,雅娜亲自接待,并带他们仔细看了邸宅。
过了一个月,她在卖契上签了字,与此同时,她在巴特维尔村买了一所小康人家的房子,那所房子位于蒙梯维利大道旁,离戈德镇不远。
当天,她心痛欲碎,黯然神伤,独自漫步在白杨路上,直到暮晚还流连不返,目光凄迷,泣别周围熟悉的景物:别了这海阔天空、这一棵棵树木、梧桐树下这张虫蛀的长椅;别了所有这些仿佛印入眼中、刻在心头的景物;别了这片灌木林、这片野山坡,还记得自己常坐在坡上眺望,还记得于连惨死的那天,自己就是站在坡上望着德·富维尔伯爵跑向海边;别了自己常常依靠伫立的这棵秃头老榆树;别了,整个这座熟悉的庭院。
还是罗莎莉前来,挽住胳臂强行把她拉回去。
一个约摸二十五岁的高个子庄稼汉在门口等候,他就像老相识那样,亲热地跟雅娜打招呼:
“您好,雅娜夫人,身体还好吧?母亲让我来帮您搬家。我想来看看您都要带走什么东西,我有空就运走点儿,这样就不会耽误田里的活计。”
他就是使女的儿子,于连的儿子,保尔的哥哥。
雅娜觉得自己的心都停止跳动了,然而,她又多么想拥抱这个小伙子。
雅娜端详他,想辨识他像不像她丈夫,像不像她儿子。他身体强壮,脸膛红润,像他母亲那样长着一头金发、一对蓝眼睛。不过,他也像于连。哪点儿像呢?怎么就像呢?雅娜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他整个相貌上有于连的影子。
小伙子又说道:
“您若是能立刻带我看一看,那就会给我很大方便。”
可是,新买的那所房子很小,雅娜还没有想好究竟该搬去什么东西,只得让他到周末再来。
这样,搬家的事占据了她的心思,给她在惨淡无望的生活中带来一点可悲的消遣。
她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寻找特别能令她忆起往事的那些家具。这类家具就像我们身边的朋友,不仅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简直可以说和我们融为一体,而且从小就熟悉,一件件联系着我们欢乐或忧伤的记忆,联系着我们一生的各个时期,一件件曾是我们美好或黯淡时刻的无言伴侣,一件件在我们身边用旧衰老,布套有了洞,衬里撕破了,榫头部位松动,往日的光泽也消失了。
她一件一件地挑选,时常犹豫不决,心情紧张,仿佛要作出重大决策似的,决定了又反悔,比较两把椅子的优劣,是要那张旧书案还是那张旧缝纫桌呢,总是拿不定主意。
她拉开一个个抽屉,追忆与此相关的往事,然后才自言自语地说:“好了,就拿这件。”于是来人把这件家具搬到餐厅里。
她卧室的东西要全部带走,包括床、壁毯、座钟和全部家具。
客厅里的椅子也挑了几把,上面有她从小就喜爱的图案:狐狸和仙鹤、狐狸和乌鸦、知了和蚂蚁,还有那只忧郁的鹭鸶。
选完了东西,又在这要离弃的楼房里到处转悠,走遍了每个角落,有一天她登上了阁楼。
她大吃一惊,这么多物品,各式各样,有的损坏了,有的只是脏污,还有些不知道为什么搬上来。也许是看不顺眼了,也许是替换下来的。还有许许多多她熟悉的小摆设,忽然一日不知去向,她也没有留意,都是些她抚弄过的小玩意儿,这些毫无价值的小物品在她身边撂了十五年,天天视而不见,不料在这阁楼里猛又发现,堆在更为古旧的东西旁边,好似被遗忘了的见证,又好似久别重逢的朋友,突然显示其重要性,就连那些更古旧的东西,她也能想起她初到白杨田庄时都摆在什么地方。看着这些东西,就像见到来往很久而又未露真相的人,不料一天晚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由头,他们就喋喋不休地讲起来,把别人没有揣度的全部胸臆和盘托出。
她一件一件察看,时时怦然心动,不禁自言自语:
“咦,这个中国茶碗,还是我打破的呢,那是一天晚上,再过几天我就结婚了。嘿!这是母亲的小灯笼,那是爸爸的手杖,他想撬开让雨水淋胀了的木栅门,结果把这根手杖别断了。”
这里还有许多东西她没见过,不能唤起她任何记忆,大概是祖父母或曾祖父母留下来的,都是遭遗弃的东西,早已过时,覆盖了灰尘,流放到如今,一副凄凉的神情。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历史和阅历,谁也没见过当初选择、购买、拥有并喜爱它们的那些人,谁也不了解亲切抚弄过它们的那一只只手、欣赏过它们的那一双双眼睛。
雅娜摸摸这些小物品,拿到手上翻过来倒过去,在厚厚的灰尘上留下指痕。只有天窗的几块小玻璃透下一点惨淡的光线,她在这些老古董中间流连了许久。
她仔细察看几把三条腿的椅子,搜寻着看看能不能唤起点记忆,还察看一个暖床铜炉、一个仿佛见过的破脚炉,以及一堆不能再用的家常物品。
然后,她把要带走的捡在一堆,下楼叫罗莎莉去拿。女仆看到这些破烂就来火,不肯搬下去。雅娜本来没有任何意愿了,这次却坚持不让,罗莎莉只好照办了。
一天早晨,于连的儿子,那个年轻的庄稼汉德尼·勒科克赶来大车,要运头一趟东西。罗莎莉跟去了,以便卸东西照看一下,给家具安排地方。
只剩下雅娜一个人了,她心情极度凄惶,又在楼里游荡,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以狂热爱情般的冲动,抱吻一切她不能带走的东西,亲亲客厅壁毯上的大白鸟、古老的枝形烛台,遇到什么就亲什么。她的眼泪唰唰流下来,发疯似的从一间屋窜到另一间屋,然后出去向大海“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