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松江读书人中有姓全、贾的两个人,他们都是饱学之士,性格豪放,悠闲自得,酷爱喝酒,不拘小节,但潦倒失意,常常以游侠自居。元惠宗至正末年,浙西一带被张士诚占据,而松江是浙西的属郡。这两个人往来于这些地方,高谈阔论,完全像是没有其他人在场一样。而当地的豪门大族,听到风声急急忙忙就迎接,唯恐被他人抢先。姓全的读书人在诗中写道:
华发冲冠感二毛,西风凉透鹔鹴袍。仰天不敢长嘘气,化作虹霓万丈高。
姓贾的读书人也在诗中写道:
四海干戈未息肩,书生岂合老林泉!袖中一把龙泉剑,撑拄东南半壁天。
他们两人的诗大抵如此,从他们的诗中人们也更加相信他们身负才学,绝非凡品。
吴王(朱元璋)元年(公元1367年),姑苏城被明兵围攻,但未能攻下。后来,上洋人钱鹤皋起兵救援张士诚,两人把安禄山的谋士严庄、黄巢的宰相尚让作为榜样,手持马鞭登门,参与他们的谋划,终于攻下了嘉兴等郡城。但是没过多长时间,军队就溃败了,他们两人也都投水而死。
明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华亭读书人石若虚,因为有事情经过近郊。或许是因为他与全、贾二人素来亲近和睦,这回竟然在路上遇见了他们。只见全、贾二人带着众多的随行仆人,这情形简直和往常一模一样。他们二人看见若虚,忙迎上前说道:“多日不见,石君别来无恙?”石若虚不知怎的忘记他们已是死去之人,竟然还与他们行揖还礼,并且把旁边的柴禾铺在地上坐下,整整谈论了有一个时辰。姓全的读书人大发感慨地说道:“东晋将领诸葛长民有一句话,说是‘贫贱长思富贵,富贵又临危机’。我认为这话并不是正确恰当的言论。人们如果贪慕富贵,危机又怎么能躲避得了呢?难道世间真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这等如意之事吗?大丈夫在世,若是不能流芳百世,也应当遗臭万年。被封为汉东郡公的将军刘黑闼,在临死之际却说道:‘我本生于乡野,平素里只是在家种种菜,现如今这般结局都是被那些所谓的高雅贤士所害!’我认为这话实在是太浅陋了,足以令人千古发笑!”姓贾的读书人说:“刘黑闼有什么值得提起的呢!像是汉朝的田横、唐朝的李密,也可以称得上是佼佼者了。田横刚开始与汉高祖一样都是南面称尊,耻于改称为臣,后来逃亡蜗居在海岛,按理说是可以老死在那里的,但最终却被什么‘大王小侯’的话欺骗,最终在距东都洛阳还有三十里的地方自杀身亡。李密起兵时,唐高祖曾特意写信祝贺他,让他做大家的盟主;等到兵败归降唐朝后,竟还盘算着唐王朝能够给他安排台、司一类的高官要职,没有见识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事实上,大丈夫死便死了,又怎么能够忍受得了苟且偷生、仰人鼻息呢?开国功臣韩信创建了西汉基业,最终却惨遭杀戮;隋朝末年,大唐开国功臣刘文静开创了晋阳的福运,最终也被诛杀。那时的功臣尚且如此,对于其他人来说又能怎么样呢?”姓全的读书人说:“唐人骆宾王辅助李敬业起兵扬州,作檄文列数武则天的罪状,等到兵败的时候,还能够做到在西湖灵隐隐居,并且吟咏出‘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诗句。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作乱侵扰唐室,罪大恶极,即使是处以极刑也不能抵偿他的罪行,可等到起义事败,他却只是削去了头发,披上僧衣,逃匿了行踪,并且题诗说:‘铁衣著尽著僧衣。’像是这两个人,作为作乱滋事的首恶,结果却能够免于灾祸,其才智谋略真可以算是精深的了。”姓贾的读书人笑着说道:“要真的是这样的话,我们这些人可真应当感到惭愧了!”姓全的读书人急忙说:“我们老朋友坐在这里,没有必要闲谈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只能徒增伤感罢了。”所以,姓全的读书人就脱下所穿的绿裘袍,让随行的仆人到附近村庄拿去抵押换酒喝。
酒换来后,他们来回喝了数轮,这时石若虚向二人请求说:“两位平日的诗章,在人们口耳之间传扬,今日我们朋友相会,怎么能够没有佳作来记录呢?”听到若虚这般说,二人思索了一会儿,其中姓全的读书人率先把诗作成,吟咏道:
几年兵火接天涯,白骨丛中度岁华。杜宇有冤能泣血,邓攸无子可传家。
当时自诧辽东豕,今日翻成井底蛙。一片春光谁是主?野花开满蒺藜沙。
姓贾的读书人接着吟咏道:
漠漠荒郊鸟乱飞,人民城郭叹都非。沙沉枯骨何须葬,血污游魂不得归。
麦饭无人作寒食,绨袍有泪哭斜晖。生存零落皆如此,惟恨平生壮志违。
吟咏完后,石若虚十分惊异地说:“你们两个人平时吟咏的诗章都极为潇洒跌荡,怎么今天所做的诗竟如此哀伤,与以前大不相同呢?”他们两个人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彼此看了一眼,接着忧戚地长叹了几声。过了一会儿,换来的酒都喝完了,两人与若虚告别各自离去。可是,就在走了十几步以后,就突然不见了踪影。看到他们二人突然消失,石若虚顿时大惊,这才想起他们已经死了很久了。再看时,只见树梢上云雾昏暗,山头间太阳西沉,听见的也只有乌鸦和鸟鹊等在草木中的噪啼而已。于是,石若虚急忙前往村庄的酒家,查访姓全、贾两位读书人之前用来换酒喝的裘袍,看看到底是何物。可石若虚的手刚刚碰到裘袍,它们就纷纷破碎,而碎片竟然像蝴蝶一般,乘风而上。看到这情形,石若虚没有再继续赶路而是选择在酒家借宿,第二天早上才急急忙忙地回家。而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走这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