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抬起眼,看着她,他倒是第一次听一个日本人说这样的话。
“这场战争,中国注定是失败的。清浅少年才俊,若能弃暗投明,协助天酬一方,早止战乱,何尝不是造福百姓?亦可大展宏图,建功立业,百年留名,不枉男儿平生!”
“四姐”说得激昂,竟把手轻轻搭在少爷肩头,“中国太不缺愚忠之士了,缺的正是能识时务之人。清浅,好好想想吧——有时候,能战胜自己的固朽,才是最大的胜者。”
长篇道尽,“四姐”微吁一口气,又绽出了那样笑盈盈的脸,“更何况,令堂原本就是日本人。”
是啊,少爷的母亲是个日本女子,他体内,本就流着一半日本人的血。
“四姐”看着眉头紧皱的少爷,转身,开门。
我走过来,欲送那女人出门;少爷的目光游弋在我和她之间。
“还有,清浅,想必,这次的事情会给你带来一些小麻烦,你做好准备,或许,到时你会需要我的协助。”说完,她又转向我,“小姑娘,你家少爷受了伤,你要多加关照。秋凉,加衣。”
又是这句话。
这女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转身向少爷,唇角一挑,微施浅笑,风情万种,轻款而去。
少爷慢慢地踱到院子里,时风乍起,我看他满目苍茫。
“少爷。”
他并不应,看着我,慢慢地坐下来。
“小蝶,你以前说,你爹是怎么死的?”
我微微一怔。
我听卢嘉少爷说起,唐老板遇刺了,想他也许是为此难过。
“小蝶,你读了很多书,中国人的书。你又聪明,还会写字、画画,还会……弹琴。”
他语气还是与往日一般的温和,却似乎从我不能企及之幽远飘出。
他忽然笑了笑,慢慢地低下头,以那伤手抵住前额;我没有再说话,任他身上散发的、我不能读懂的忧伤弥散至我心间。
他的拳头握得死死的,血水慢慢浸透了绷带,我走过去,掏出手帕,刚想为他擦拭,他陡然站起来,一把按住我的手腕,“跟我来。”
我完全猜测不到他要做什么,只乖乖被他牵着,走进房间;他放下我的手,站在那里,却再一动不动,把背影遗给我,“把门关上。”他声音低沉地说道。
我转过身,把门关好,在我回身的一瞬间,只感到脖子被紧紧地卡住……
“你、好、真好……”
他看着我,咬牙切齿。
我被他掐着,说不出一个字,不过即使可以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而,惊惧之中,我内心竟是高兴的,因为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失望,虽然我不知道他对我失望的是什么,可既是失望,便有过期许。
“说,她又要你做什么?”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茫然地摇摇头。
“‘秋凉’、‘加衣’、‘关照’,还有上次的‘引路’,分别是什么意思?”
他的手忽然加大了力度,我听见我的颈骨摩擦碰硌的声音,至此已完全不能呼吸;我的手指痛苦的绞缠着那条手帕……
我忽然明白,他是真的想要我的命——究竟发生了什么,少爷竟要这样对我?
他狠狠地掐着我,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的笑,“你真的把我骗了,把我骗了……想必,你的演技毫不逊于她吧……”
看他嘴角那丝笑意,阴冷中泛着酸楚,我知道,这个“她”指代不同于刚才的“她”,“她”一定是指——扈渝雯……
扈渝雯……我似乎有点明白了。他越掐越紧,我觉得自己的意识越加恍惚,我眼前慢慢浮现出那女人这一次、上一次那奇异的目光、奇异的神情、奇异的话、奇异的动作……
我错了,那女人,决不是来寻情债的风尘女子!
我一直没能理解的、她目光中的深远绝非一个烟花巷中的女人能有的;那深远,来自她不可告人的、巨大的动机和企图——我不知道她是敌是我、是中是日、是国是共,但她一定带着一个关系重大的目的,她故意以对我的奇异态度于无形中拉我入了她的运筹之中;只是,我不知道,在少爷这边,发生了什么,被她抓住并利用,使她的这个阴谋得以成功——如她所愿,少爷认为我是她的耳目,骗取了他的信任,成功安插在他身边,一如扈渝雯——不同的只是,我没能像扈渝雯攫取陆涯的心一般攫取他的心。
是啊,我的诗情画意,我的才华情致,我的蕙质兰心——若非带了特别的目的,如何甘心舍弃这些,到这样一个小户人家、为这样一个陌生男人为奴为婢?
偶尔,我也会问自己这个问题,而今,我看到他对这个疑问是这样理解的。
他狠狠地一推,把我推倒在地,又一步跨过来,蹲下,捏起我的脸颊,逼视着我,冷笑道,“你居然读了这么多中国人的书……你是什么时候来中国的?或者,你什么时候结识日本人的?”
那女人,是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