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个白发斑斑的老头子正从海岸边走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而单薄,肩膀上破着大洞,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内衣,裤管也全是一块一块不同顏色的补丁。弯着腰,他一面走,一面在捡拾海浪冲上岸边的浮木和枯枝。
阿鹏站定了,好奇的望着那老头说:「老伯,你好,你在干什么?」
「捡那些飘流物,靠它来生活,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种。」那老人微笑的回说。
阿鹏闻言直摇摇头,这样的生存岂不太苦!那破敝的衣衫,那瘦弱的身子,孤独的在潮水中捡拾更破烂的东西,靠这些飘流物他能换得怎样的一份生活!
一剎那间,对这老头,阿鹏生出一种强烈的同情和怜悯之感。老头走近了,他能更清楚的看清他,那一身衣服实在破得可怜,而那被海风和日炙吹晒成褐色的皮肤,都早已龟裂,皱纹重重叠叠的堆在那张久歷风霜的脸上。
「可怜!」阿鹏叹息着。
「你认为他可怜吗?」中年男人笑笑的又说。「不过,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或者,他生活得很快乐和满足,你听,他还在哼着歌呢!」
真的,那老头一边捡拾着东西,还在一边唱着歌。经过他们身边时,老头抬起头来,对他们展开了一个亲切而愉快的笑,露出了缺牙的齿齦。
「你好!」中年男人对老头打着招呼。
老头嘻嘻一笑,可能根本没有听懂他的国语,只高兴的点着头,又走开去捡拾那些破破烂烂了。
「能享受生活的人是有福了。」对方说,凝视着他。「阿鹏,其实,老人家并不贫穷,希望你能比他更富有一些。」
阿鹏垂下头,一瞬间,他觉得有两股热浪衝进了自己的眼眶,而衷心凄楚。好久好久之后,他才能稳定激动的情绪,而重新抬起头来,当他再望向对方时,他知道,这个不期而遇的男人,对他已经不再陌生了。
晚上,在台北的一家小餐厅里,他们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共进晚餐。他为阿鹏叫了一瓶葡萄酒。阿鹏向来是滴酒不沾的,这晚却忘形的喝了好几杯。
经过酒的薰染,阿鹏觉得心头热烘烘的充满了说不出来的东西,双颊如火而醉眼盈盈。用手托着腮,他迷迷离离的望着对面那个男人,那男人像深泓般的眼睛如潮水般对他捲了过来,衝激了他,淹没了他。
「你有一对和他一样的眼睛。」阿鹏醉态可掬的说。
「是吗?」那男人抬抬眉毛。
「是的,完全一样。」阿鹏点着头,注视他。「我和他在等车的站牌,见第一面的时候就爱上了他,我费了很大的努力来等待着他,谁知道。。。。他。。。。他。。。。。。」
他静静的望着阿扁,那黑色的眼睛深幽幽的,闪烁着一抹奇异的光芒。
「那是初夏的事了。」阿鹏啜了一口酒,费力的嚥了下去,瞇起眼睛来注视着酒杯中深红的液体。
「他带我到海边去,从此我就爱上了海。海边的岩石之中,有座小小的土地庙,只有半个人高,土地庙前面燃着香,青烟裊裊。他把我揽在怀里,仰起头来,我看到的是白云蓝天,俯下头去,我看到的是神龕大海。就在那土地庙的前面,他第一次吻了我,他说:
『阿鹏,如果能有你,我什么其他的东西都不要了!』我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祷告:『白云蓝天做我的证人,神灵知道我的心跡,从今起,这个男人将拥有我,一直到永远,永远。』」
阿鹏停了下来,有两颗泪珠从脸颊上跌进酒杯里,摇摇头,他皱拢了眉毛,无限凄
苦的抬起眼睛来望着他,愣愣的说:
「他说过要我不要越过他的规范,但是,他不该吻我,让我迷失了自己,身陷在感情的漩涡里,他已经有了爱人,他不应该隐瞒拿我当垫背,我成了无情的第三者,虽然他深爱着他那因车祸而失去双眼和一条腿的爱人!结果,他还是放不了他的旧爱!这不是很滑稽吗?当然,我无条件的退出,只是,放下去的感情,我自己一时也收不回来。。。。。」
那男人不语。伸过手去,他把他的大手压在阿鹏神经质的颤抖的手背上,轻轻的,安慰的拍了拍阿鹏。
阿鹏举起酒杯,把杯中残馀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他吐出一口长气。他再拿起酒瓶,注满了自己的杯子,对那男人凄然一笑。
「我很傻,是不是?他常说我傻。」
他深深的凝视着阿鹏,摇摇头,说:「你是我遇到过的,最痴情的男人。」
「是吗?」阿鹏豪迈的举起酒杯,高兴的说:「为你这一句话,我要乾一杯!」
「你已经喝太多了!」他压住阿鹏的手回说。
「别管我,」阿鹏笑意盈盈:「我喝得很开心,现在才知道酒的好处,它使我轻飘飘的。。。。就像腾云驾雾一样。怪不得古人有句子说: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呢!」
「你不惯于喝酒,对吗?」中年男人问:「当心点,真正喝醉之后并不好受。」
「不管它!」阿鹏说,已经醉眼朦胧,又啜了一口酒,顿了顿,看着他,突然的醒悟了过来。
「怎么!」阿鹏醉意甚浓笑笑地说:「你干什么要听我说这些?」
「说吧!」他鼓励的望着阿鹏说:「等你说完了,你会觉得心里舒服得多!」阿鹏犹疑了几秒鐘,终于笑了笑。
「我已经说完了!没什么好说了,都是些傻事!也好,我知道真相以后,自己虽然难过,但总比被矇在鼓里好多了,当初是我自己刻意去接近他,怨不了他,我自作多情,我是个大花痴。。。。」阿鹏喝乾了杯里的酒,摊了摊手。「他还是选择旧爱,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男男故事,是不?」
那男人悄悄的取走了酒瓶。
「吃点饭吧,」他说:「你喝了太多的酒。」
「我饱了!」阿鹏推开饭碗,注视着他。「你是个奇怪的人。」
「是吗?」那男人微笑的回视着阿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