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比之前一个月加起来还要多,本来困得快要昏过去的谢景迟洗完澡躺在床上以后却失眠了很长时间。
他翻来覆去地打滚,被子在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险些把他裹成一个胖胖的茧,他还是没有办法入睡。
一直到时针指向1,睡意才姗姗来迟。大约是想的事情太多,谢景迟始终睡不安稳。他听到外面细微的虫鸣,听到大风呼呼刮在玻璃上,中间好几次要挣扎着醒过来,又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按在了黑沉的深渊里面,在百般不情愿中沉得愈发的深。
他在无止境的黑暗里下坠,身体仿佛失重,意识却一直飘在上方,无言地注视着自己空洞的躯壳。
当他冲破灰暗,落日的余晖簇拥着他,将他冰冷的血液晒得滚烫,几乎要沸腾起来。
他有些恍惚地走了两步,然后就看见了一片清澈的、昂贵的蓝色湖水,大面积的湖泊簇拥着山顶的住宅区,而那栋众星拱月的灰房子在太阳光环和的映衬下,难得看起来没有那么阴森。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小半人高的蓝紫色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铺天盖地的,仿佛湖水的另一种延续方式。
这不是现在,这是只存在于过去记忆中的场景。
在玻璃花房建起来以前,湖边小路的尽头是一大片蓝花鼠尾草花圃。
在他还没有那么怕水以前,他经常会在太阳落山以后,黑夜过到来以前悄悄地溜出来。
他将一部分江行云的遗物藏在了这片花丛的深处,放园丁工具的那间小木屋里面。
他们家的园丁姓丁,是个身强力壮的哑巴。谢明耀本来不想雇佣一个残疾人,但只有丁园丁能伺候好花园里那些品种繁复的花朵,所以最终谢明耀放弃了。
和其他人一样,丁园丁也把他视为不存在的透明人,但是丁园丁有一点好,那就是他不会找谢明耀告状,当然,他不是说丁园丁很善良,只是丁园丁不会找任何人告状。
谢景迟摸了摸口袋。
或许在梦中是不需要现实世界的逻辑的,他找到自己偷偷配的那把黄铜钥匙,用它打开仓库的门,踮起脚在架子的最高处找到了自己的国际象棋。
花丛的边上是有石头做的桌椅,潮湿的水汽穿过他的身体,这一次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恐惧。
他想起来,十六岁的那个秋天以前,他就是这个样子,每日和湖水作伴,仿佛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太阳的恩赐是如此的短暂,夜幕降临,湖边弥漫起雾气,有月亮的夜晚,邪恶的水生动物会从水中来到岸上,寻找着合适的猎物。
他知道这是在告诫他,他应该回去了的意思。
将白昼和黑夜同时遗落在身后,他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风吹起窗帘,带来湖水潮湿的腥气。
水汽逐渐凝结,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痕迹,像某种大型生物拖曳着庞大身躯走过的痕迹。
这栋屋子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哪怕是最冷清的工作日,谢明耀去了公司,谢煊去了学校,方如君和那些富太太们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他还是能听到女佣们轻快的脚步声还有远处除草机嗡嗡的鸣叫。
房子就像城市的缩影,人还有家庭,以墙壁为边缘的界限成为独立的单位。
“你是谁?”
刺耳的尖叫几乎要刺穿耳膜,谢景迟抬起头。
不知何时出现的方如君站在客厅的正中央,脸色惨白地望着他。
如果这个问题是由其他人问的,他想他应该会好好回答,但是这个人是方如君。
“我是谁,你难道不知道吗?”他听到自己如此镇定自若地回答,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礼貌客气的笑容。
“……”
她的嘴唇动了几下,谢景迟没有听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也没有空去听清,因为下一秒她就朝他扑了过来。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方如君状若癫狂地重复着这样一句话,伸手掐在躲闪不及的他的脖子,十指缓慢的扣拢。
方如君纤细的手臂掐在他的脖子上,就像是被一条冰冷的蛇缠上,湿冷粘滑,让人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她的手指越收越紧,他用尽全力想把这个疯婆子从自己身上掀下去,但是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用的是哪一套物理法则,是否遵从最基本的牛顿三定律,方如君的身躯就像沉重的铅块,远远超过一位纤细单薄女士应该有的重量。
这一刻她的力气大得可怕,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掰扯她那从不沾阳春水的几根手指,都无法撼动她分毫。
缺氧带来的痛苦从肺和大脑蔓延到肢体的末端,视网膜前出现大片红黑色的血点,他握在方如君手臂上的手掌也慢慢失去了力气。
窒息的感觉越发强烈,像一个逐渐加重的强音符,最后越过了人可以承受的那条线。
恐惧达到巅峰,在死亡和安宁一同降临的时刻,他睁开了眼睛。
是的,谢景迟睁开了眼睛。
做过噩梦之后的空虚和庆幸缠绕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