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当晚,所有高一学生都收到一张文理分科预选表,周予头也不回地将表格递往后排,提笔在理科一栏打了个勾,草草签上自己的名字。
开学便预选,好依据志愿在这一学期查漏补缺,直到期末再最终确认文理去向。
碎语如浪花逸散。学生们交头接耳、装出拿不定主意的样子,然而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有数——大多数人最终是要选理的,老师上课时提及此事也说了,“能选理的,尽量选理。”往长远了说,高考的时候,文科能够报考的专业,理科往往也能报考,而部分纯理工科的专业却很少或压根不招收文科生。学生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隐隐觉得选文科是一件有些“丢面子”的事,好像选了文科,意味着承认自己理科不行,理科不行,就是脑袋不够灵光。
在这样的氛围下,有些人的优越感无限膨胀,坐在周予后排的男同学笑谈:“要不学文算了,说不定能考个文科数学全级第一。”他同桌是个模样畏缩的瘦弱男生,每次理科分数下来都将头埋得很低,此刻什么话也没有答,只听他自顾自接着说:“不过,基本只有女生会选文科吧?是男人就得学理科,你说对吧?”
无聊话语很快从周予的另一只耳朵溜走,她扭头看向斜前方,方泳柔与程心田转过身来,正与李玥说话。她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泳柔今日样貌崭新,刘海是新的,齐整生涩,不过不似上次剪得那么窘了,校服运动外套洁净得像漂白水洗过数次,拉链端端正正拉到心口以上,露出里边的校服衬衣领子,也是一样洁净挺括,新学期,新面貌,方泳柔就是这样一类人,像一株很可爱的小草,蓬蓬勃勃的,背挺得直,昂扬向上,一对眼眸像晨间晶亮的露珠。
方泳柔转过目光,她们四目相对,她对周予笑一下,一瞬便又认真去瞧说着话的李玥了。
她们之间有个微不足道的约定,也谈不上是约定,只是随口一提,那样一件小事,再去提醒就显得别扭,若是忘了,当然也情有可原。
二月将末,南方的春天临近,打仗一般的寄宿生活再次开幕,早读下课冲食堂就是每日第一场战役,下课铃一响,小兵们听令冲锋,食堂窗口中有那么几个是晚到了就得大排长龙的,像现捞的汤粉面条、现炊的肠粉,有几个是限量供应,比如各式砂锅,还有鲜炸油条,油汪汪酥脆脆的。要是去得晚了,就只好选择最普通的白粥小菜、包子豆浆,学生们为了青春期旺盛的口腹欲,都快要有抛头颅洒热血的决心了。虞一常在楼上优哉游哉看学生们呼啦啦往食堂涌,并将此情景评价为“蝗虫过境”。
泳柔随心田与李玥一起挤出教室,她们是“随大流”一派,不争排头,但也快步紧跟人潮,泳柔慢下脚步,话到嘴边还未开口,隔壁班教室的后门忽然窜出一只姓齐的长腿兔子,跑过她们身边,一把拽走了近在手边的李玥,“喂,阿玥,快走呀,要没饭吃了!”
于是,小奇拽着李玥,李玥拽着心田,心田扭过头来想拽住泳柔,可泳柔缩了手,眼睁睁看着这仨人像挂在同个圈上的一串钥匙一样,叮叮琅琅地牵连在一块,飞也似地奔下了楼。
除了上课,小奇在任何一件事上都是积极分子,她拽走李玥,不是因为她们约好一起吃饭,只是她恰好看见了李玥而已,她那粗放敞亮的豁达心灵中没有什么关于时宜的考量,举例来说,她有能力在任何时机任何场合快速融入一个本来没有邀约她的团体,同样的,她也可以自然而然地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又跑去加入别的朋友去了。泳柔对此非常习惯,心田也颇为包容,李玥则有点难以忍受,好几次,她以为小奇会与她们一起吃饭,等了半天不见人影,跑到6班门口一看,才知道人家这会儿估计都冲到食堂窗口前去了。
对于这种争端,泳柔渐渐不放在心上了,小奇总能把李玥哄好的,李玥这人光是面上严苛,其实心地最软,何况,这世上没有谁会讨厌小奇,所有人都喜欢跟小奇待在一块,她总有办法令身边人放松欢笑。
三个成串的钥匙圈消失了,楼梯上挤满了人,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了。心田的声音在楼下传来:“泳柔,我帮你排队!”
——程心田是方泳柔见过的另一种“好人缘”,她是团队调和剂一样的存在,最随和、最捧场,关键是——最好欺负。隔壁组的同学传纸条过来时,宁愿手伸远一些递给心田,也绝不敢递给李玥;男生们若想找人往女生宿舍带东西带情书,第一个想起的人也总是心田;大家聚在一块时,从不怕没有话聊,若冷场了,总还可以开开心田的玩笑——反正她是从不会生气的。
在岛中度过了一整个学期,泳柔将自己安稳地编织入这张人与人联结的网,隐没在角落中,像一只辛勤劳作的小昆虫,她有时想,自己是不是太普通了,在身边一张张鲜明面孔的比对下显得毫无光彩,她意识不到,没有人能够像她一样轻易穿透表面,体悟所有人的心灵。
她站在走廊上等,她与某人有个约定。
她当然是不会忘记的。
因此,当周予被横冲直撞的同学三次绊住脚步才终于走出教室,心中揣测着也许谁都不会等她、打定主意要独自到食堂去找的时候,泳柔就站在走廊上,独自一人,耐心等着,紧挨住墙给行人让出道路。
其他人都走了,她站在那儿,就光等她一人。
不断有人加快脚步从周予身旁超过,所有人都心无旁骛,她们正处在一个心无旁骛的年纪,快乐,仅仅为了下课了、食堂开餐了这样的琐事就能心无旁骛地快乐;忧愁,文理分科如天大的石头盘踞脑海,为此便心无旁骛地忧愁;还有,意识到有人在等着自己,只等着自己,为了这样一件小小的事,而令眼前这个人占满自己全部心事,心无旁骛地向她走去。
周予问:“你想吃什么?”
她们并肩跟着人潮走,没有别的开场白,虽然两个人心中都有一丝羞涩,面上却自然得好像一起吃过无数顿饭了。
泳柔说:“开学第一顿,吃热汤面好不好?”第一餐饭,当然要有个丰盛的开始,“不过现在去要排好长的队。”
“去排队好了。放假你怎么不上q*q?”
“我,”她不想告诉周予自己家里没有电脑,“我隐身了。”
泳柔偷瞧一眼周予的侧脸,新学期,这人还是老样子,冷色调面孔与眼神,不准备把自己的情绪交给任何人,在泳柔织起的网中,周予是处在最边缘的一个,她少话,不爱表露自我,也不热衷于追随集体,但泳柔渐渐觉得她并不难懂,她遮掩心事的面皮太薄,就像一扇根本只是虚掩着的门,只是门前景象太过孤清,导致从未有人敢走去推门。
泳柔还曾偷偷向同寝的城里女孩打听过周予的父亲任职的那间英德中学,说是富家子弟们花钱便可入读的私立寄宿学校,采取极可怖的军事化教育,严格管制每日衣食住行的用时,剥夺一切个性,挤榨学生的整副灵魂用于学习,短短几年,高考成绩就超过几间市重点,直逼唯一的省重点岛中了。室友还告诉她:“我们这几届是有任务的,你知不知道?”“什么任务?”“严防死守,守住省重点的荣誉。”
若是这样,周予岂不就是敌国的公主了?她在心里暗自编排些古装八点档剧本,未留意自己脸上浮现怪异的笑容,直到周予回头问她:“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马上收敛,像个稍息开小差时忽然被叫立正的小兵,反将周予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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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走下高一教学楼,穿过一条沿途栽满三角梅的上坡窄道,几间食堂就坐落在宿舍区与教学区中间位置,门前是一座立着几排布告栏的小广场,“红袖标”们常在此巡逻,各类校园活动也都在此布贴海报,今日此处热闹非凡——每年的春季学期都有重大新闻,四月的校庆活动周,各个社团将各显神通,筹办各类展览演出,此刻布告栏上排场最大的是英语社,她们走近去看,英语社正在筹办校庆期间为期一周的英语戏剧节,足有八个剧目,还向全校招募演员。李玥她们三人正在这里停留,小奇点着海报上的剧目念:“《乱世佳人》、《仲夏夜之梦》……我一个都没看过。怎么没有《白雪公主》?那个适合我们李玥。”
泳柔一阵默默,既有点想捂住小奇的嘴,又有点想笑,李玥外表高傲,确实适合扮演偏执邪恶的美丽女子。李玥蹙眉:“我干嘛演《白雪公主》?又不是小学生汇演。”
“你演毒皇后呀。魔镜呀魔镜……”小奇躲避着李玥的魔爪,溜到泳柔身边来。“说真的,你想不想去?我帮你跑社团办,这次我一定使命必达。”
众人一起往食堂走去,小奇挽住泳柔的手。周予再一次察觉到方泳柔与齐小奇之间独有的默契——在人群中,她们就像磁的两极,总能够自然而然走到一起。她安静地走在方泳柔的另一侧,留心着她们间的距离,确保此处不能再插入多一个人。
“……哪有时间参加这个?”李玥脸上现出一丝失望神情,“昨晚山风师姐过来,你们不在,她跟我说了,校庆周,我们社要打表演赛,每天都打,已经跟好几个班队约好了。”
泳柔说:“队里那么多人,就算每天打,你又不能每天都上场。要真每天都上场,岂不要累死了?”
小奇马上附和:“就是,少你一个,还有我跟泳柔。再说到时候那么多表演活动,谁还去球场上晒着太阳看球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