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漫长得像完成时态的死亡,永远不会过去。
整个村都醒着,醒得好像一个死不瞑目的谁,房间早关了灯,窗外远处略过光亮,不知是什么车来,丧葬,殡仪,还是死者亲属,泳柔用力闭紧眼皮,那远方微弱的明暗交替无限放大,像一根针逐下逐下地刺着她太阳穴的神经。
房门开了,动作很轻,还是吓得她猛睁开眼。
“阿妈。”
“还没睡?”香妹走进来。一刻钟前她才进来过一次。
“外边怎么样了?”泳柔半支起身子。
“给他收洗过换好衣服,已经在祠堂停灵了,这时候应该正在报丧。你大伯去帮忙安排,太突然了,什么都没准备。今晚估计要守一整夜,你爸也去,村里大人男的都去,毕竟是大长辈,子女都死在他前头,就剩几个甥侄,再就是孙辈,也不知能回来几个。”这家里也没有别人,阿妈的声音却低哑,像唯恐惊扰了暗夜里的谁,她走到床前来,抚摸泳柔的额头,“快睡了,什么都别想。”
“妈……我用不用去守夜?”
“你去添乱?和你无关的。”她为她掖好被子,轻轻拍着她,像拍着难以入睡的婴孩,“我们阿柔吓到了哦?不害怕,生老病死,都正常的,人老了就会死,他都那么老了,算是喜丧。”阿妈讲着些最质朴的安慰的话,这些话本身并不生效,生效的是母亲为女儿竖起的屏障。
她蜷在被子里,蜷在阿妈的掌心中。
“闭上眼睡了。你在家里,在家里就没什么好怕的。有阿妈在。”阿妈重复说,“有阿妈在。”
她的眼皮渐渐松了,阿妈起身出去。她仍未入睡,脑海中走马灯回放老叔公死去时扭曲的脸。天还亮时周予就走了,她母亲驾车来接她。周予不似她这样害怕,周予成长在更光明的世界。分别前,周予牵住她悄声说:“别怕,我们没做错什么。”
她也知她们没做错什么,只是心里总隐隐生出怀疑,是十八年来哺育她的一切在责问她,是这座在黑夜中无法瞑目的村庄在责问她。
她是否错了?她是否该为老叔公的死负责?
祠堂内的事,大人们问起,她们一口咬定是无缘无由的突发恶疾,其余当然不能说,可既是没有错的事,为何不能说?明明是感到幸福的事,为何当头扇她一耳光,用恶狠狠的死亡?
她背负上了秘密,觉得这秘密太重,这黑夜太长。
有人声。杂乱乱的。她立刻凝神听,耳朵提起来,心也提起来。
窗外泛起光亮,楼下院里开了盏照明灯。
有好几个人来了。脚步声叠着脚步声,话语声叠着话语声。
“是说应该跟囡仔无关嘛。”
“对嘛。小孩子知道什么。”
“也不小了哟,不是有18了?都可以嫁人生囝仔的年纪了。”
“阿礼呀,我们也不是来问责,只是现在人没了,我们这些做儿孙的,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你要不叫阿妹来,跟我们说说,到底老人家临走前是怎样情况?”
是阿爸的声音:“事情太突然了,囡仔也吓到,明天还要回学校去读书,马上要考试,让她先去睡了,也免得添乱。”
泳柔蹑手蹑脚下床,摸黑到厅里去,伏低身子躲在窗下偷望院里,来人四五个,有老有少,年轻的几个她没见过,老的几个是村里跟老叔公血脉近的。阿爸拆了一包烟,逐个给人递,余下半包塞到最老一个的怀里去了。
难闻的烟味窜上来。
最老那个说:“下午时候还好好的,在村里到处走。天天冲凉水澡也不感冒的人,说没就没了。”
有个年轻点的讲话阴恻恻:“从来也没说心脏有不舒服,忽然一下子发作就要了命了。临死前没磕到碰到,也没人推他打他,我说这事情奇怪。”
阿妈开口了,带些不自然的笑意,听来话里有刺:“也不奇怪呀,都100岁的人了,现在年纪轻轻的都有忽然梗死的。再说,也不可能有人故意去推他。”阿妈的嗓音夹在这场烟臭缭绕的黑夜对谈中,亮得扎耳。
“对啦。阿礼家这个妹仔很乖,不会说谎。不过她那个同学是什么来路,家里做什么的?”
那个年轻的又说:“说不说谎的,反正是死无对证。”
阿妈的声音拔高了:“我说这位阿兄,你讲什么?你意思是说我女儿把老人家害死了?”
“我也没这意思,我是说,人都死了,话还不是都你们说了算。”
“我告诉你,我女儿绝对不会说谎!我们从小科科考第一的,中考也是全岛第一,下星期马上高考了,要考全国最好的大学的……”
男人的清痰声打断了她。阿爸说:“少说几句。”
又是另一个声音:“都是一个村的,认识一辈子了,阿礼、阿柔都是我们看着大的,要一个说法,不算过分吧,阿礼老婆?老人家是脾气不太好,阿柔年纪小,这个年纪最叛逆的,出事情的时候有没有顶了他几句……”
阿妈抢白说:“有完没完了?我讲句难听的,撞上这种事,是我们要嫌晦气……”
“好了!”阿爸再次恶声打断,转去对着外人,又不是那样腔调了:“这样吧阿叔,这次身后事的酒席,从守灵到头七,我来安排。其它有哪里用得上的,你们讲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