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脱下贴身短袖外的衬衣,换上校服外套。岛上风大,十月不到,已有些凉。
车前座话说着说着又争起来,她只管在后座换自己的衣裳。
“转去英德做什么?岛中当然更好。”
“哪里好?一打铃,老师走得比学生还快,还整天搞那么多课外活动,等同于把学生圈起来放养。”
“生源好,氛围好。你们英德搞衡水模式,还到处挖人家的名师,岛中去年的重本率是93%,你们呢?”
“靠生源,靠掐尖,能靠多久?现在市里呼吁取消重点,初小已经试行了,到时重点名头一摘,收些妖魔鬼怪进来……”
“你少动脑筋。你看你女儿,本来就不爱说话,再转去你那集中营被迫害三年……”
周予开口打断她母亲的话:“走了。”
她推开车门,下车,车尾箱弹起,她拎出行李箱来。车里两个人与她告别,她应了,然后推着箱子,走上校门口的坡道,南岛中学四个朱红字刻在石碑上。
南岛的天放晴了。她抬起头来,天是雾蓝色,云被落日霞光染了红。她呼吸,试图闻见海的味道,闻不见,只觉得这里的空气比起城里要冷冽。她好像生来感官不敏,比如嗅觉,她有先天性鼻炎,比如听觉,但那可能是因为她总偷偷戴着耳机睡觉。感官不敏,也就感受不强,因此总是一脸平静。当然,痛感是敏的,但她摔了碰了、脚趾撞桌子腿了,也是一脸平静,装的,不爱让人看出她的窘。
她仰头看这天空,就像是燃烧的海。
学校地广,三个年级三千余人,光女生宿舍楼就五栋,梅兰竹菊松,冷色青砖外墙,教学楼则用灰色石砖,树多,南国的树,一年四季都茂绿,这学校就像一块长在海岛之上的遍布青苔的巨石。周予住梅苑108,放了行李,去食堂随便吃点东西,七点上晚自习,十点放学,十点半就熄灯。
106到110号房,全是同班的女生,她走过别扇门时,特意看一眼门上的名目。
106,陈萌萌,刘君彤,方泳柔……
方泳柔。
这就是大排档那个女生。
那是她家开的店?还是她在那儿打工?她就住在那儿吗?住在海边?她长什么样子?越回忆,越记不清。周予不擅长记人的脸。
想着想着,她扭头去照一旁的窗玻璃,仔细看了看额线有没有不整洁的散发。
学校太大,绿荫下的小岔路又多,出了宿舍,差点迷路,她方向感也不强。
总算找到圆弧状的矮矮二层楼食堂,在窗口买了碗红豆双皮奶。
吃了几口,一个人影立到面前,她还未抬头,那人放下来一张50元纸币,搁在她手边。
“还给你。”
抬眼,早先脑海中模糊掉的样子在眼前具象起来,周予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是,哦,这就是住在海边的样子。少女的骨架裹进了宽松的校服外套里,肩膀撑不起衣服,看来更加纤细。
“还给我?”她反应过来。
方泳柔说:“是。这是你夹在书里的吧?”
“这是饮料钱。”
“什么饮料钱?我爸已经说了,饮料是送的。”
“为什么要送?你不是说了,在地主爷前耍无赖,会遭报应。”
“说送就是送了,而且,饮料是40,不是50。”
方泳柔语气不善,周予只好颇无辜地答:“我身上只有50跟100。”感官不敏,情感中枢迟钝,连带着嘴也不灵,她本是好意,但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说不出什么缓和氛围的好听话来。
她不懂这人在不高兴什么,不高兴,还有一点凶,小小一张脸,凶不起来,像个受了惊的啮齿动物。
“钱你收好。再见。”
周予看着那钱与方泳柔疾步走掉的背影,只觉莫名其妙,兜头一盆冷水泼了她的好意,她也立刻有了脾气,吃饭给钱本就天经地义,就算多了10块,她又没有别的意思,何必一副伤了自尊的样子。
她以为,只是为了这多的10块。
她心底拗起来。这钱,她偏要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