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在楼下问:“你们在讲谁?小奇她妈?我看她也是个厉害人物。”
整个南岛无人不知,奇丽美发的齐丽莲是个烈女,三十岁不到死了老公,撇下儿子拖着女儿离了方口村的婆家,第三天就给女儿改了姓,从此与同是寡妇、同是剪头匠的婆婆结了深仇大怨。一个女人家在县里开发廊,起初总有下三滥以为是做皮肉生意,上门来浮言浪语兼动手动脚,统统被丽莲姐乱杖打出,追着打了三条街还不解气,开业十天,派出所出警四次,有一次还是对方被打得报了警。
阿爸拿厨房剩下的一点虾、蛤,还有鱿鱼的边角料,炒一个杂烩面,热腾腾端出来,泳柔跑去接,阿爸说:“地主爷先吃。”泳柔就把盛面的搪瓷大盆端在掌心,往神牌位三鞠躬,心里默念,老爷保佑阿爸阿妈,保佑小奇和丽莲姐,也保佑泳柔。
油汪汪的香气扑鼻,她偷偷咽口水。
一家三口坐下来吃宵夜,阿妈一边挑面条到她碗里,一边啊哟哟地讲:“我们阿柔多厉害,一整天,没算错一个数,没记错一个单。我从厨房端出来一个白灼虾,走去那一桌,她马上说,不是这桌,这桌是椒盐虾。也不是那桌,那桌后点的。”
她听得又喜又羞,边吃边抿嘴笑,又夹一只最大的虾到她妈妈碗里,说这个好吃。
在家里帮工,当然是一毛都没得,她与小奇不一样,可没法正大光明说什么“花季少女用钱的地方多了”,但能得这样一句话,她也觉得好。
阿妈问阿爸:“过两天,小叔他们是不是从市里回来?我们备点什么?阿细回来没有?”小叔即是阿爸的小弟,在海对岸的城里做些小生意。
“没回来。”
“学生放假,她不回来,一个人在教师宿舍啊?”
“不知她,不回来也好,一回来,肯定又跟大哥吵。”
“上次,小叔说帮她介绍那个县上的男生,在市里工作的,她去见了没有?”
“我怎知?我看是难哦。”
泳柔插嘴:“干嘛给细姑姑介绍对象?她会没人喜欢?”
阿爸敲碗边,“有人喜欢还单到现在?27,你没听你大伯说,你阿嫲27的时候,他都跟船出海了。”
“时代变了!”
“对对对,变了变了。”阿妈把花蛤都挑进小盘里,放到泳柔面前。
“变了就不要结婚生小孩了?”阿爸一边说,一边给泳柔剥了一只虾。
变来变去,不离其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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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北市场”四个不锈钢招牌大字,早风吹日化掉了电镀烤漆,毫不起眼地竖在菜市场正门上方。才九点半,早市就已不早了,周予跟着小朱阿姨在各个档口间游击,不停听她说着:“啊呀,算便宜点!都这个点了,我多买点,省得你还拉回去。”
农贸市场地滑,细格地砖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两侧凹沟尽是污水,周予每走一步都万分小心,生怕弄脏了自己米白色的帆布鞋。游击一圈,小朱阿姨手里已提了满满两大袋,大袋子套着小袋子,菜叶杆从袋里冒出青翠的头。小朱阿姨撸着袖子,人分明是瘦瘦的,两只手腕却看着壮实,能提千斤重似的。
她要帮忙,只分得一袋豆腐,提在手里,只一点坠手。
“你今天怎么想跟阿姨出来买菜了?放假在家无聊呀?”
她盯着地上的污水,嘴上随便一答:“嗯。”
小朱阿姨正正大她一轮,也才二十七八,三年前,第一次见,妈妈说你叫阿姨吧。当时,小朱阿姨已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说来奇怪,女人一旦当了妈,不论多么青春少艾,在世人眼中都已老了,像草本被萃走了精华,不能叫姐姐,只能叫阿姨。
小朱阿姨拉她,凑到她耳边偷偷说:“你爸妈这几天晚上在家有没有吵架?你是不是被吵烦了?”好像东家会突然窜出来发现她在说他们闲话。
周予摇头。
“没吵?你不知道,上礼拜你不在家,他们吵了好几次。”
“吵什么?”
“你爸的乡下亲戚呀!之前周末过来的,还是你给开的门。哎呀,你别告诉你爸妈我跟你说这些哦。”原来是那日三表婶来引起的事端。“你妈回来一看冰箱里那些菜啊鸭子啊,就生气了,当场跟你爸翻脸……欸,大姐,海虾怎么卖?”趁人家捞虾的功夫,小朱阿姨接着说:“我看琴姐也奇怪,你说她是看不起乡下人吧,那我也是乡下人,她对我也不差。啊呀,阿姐,这只就不要了,要那边的,活一点的。”小朱阿姨扭过头来,面露兴奋之色,“你知道吗?你妈说,要送我去学开小汽车。让我考了驾照,以后帮忙去学校接你。”
菜买完,该走了,周予终于说:“小朱阿姨,这里是不是有个花鸟鱼市场?”
她心里惦着那日船上心田说的这里好玩,因此才跟着小朱阿姨来。
“什么花鸟鱼市场?”
海鲜档口的大姐热心帮答:“有!在地下半层,这一条道直直走到头,左拐,有个楼梯下去。”
果然有个水泥楼梯,往下走,才发现这菜市场是盖在一片很缓的斜坡上,一楼往下,又是半层一楼,窗只开在墙壁顶上,又多藏在商铺里头,因此采光不佳,走道天花板上电线缠绕,拉着一盏又一盏裸灯泡。
先是好几家鲜花盆栽批发,然后是卖鸟的,卖宠物龟的,卖仓鼠卖蟾蜍的。一整条走道四处响着动物们发出的声音,窸窸窣窣,可能是啮齿声,也可能只是在呼吸。这样一副景象装在这只得半层天光的夹层里,像破烂花盆里长出一大丛藤蔓花草,小朱阿姨也觉得好玩,边走边赞叹。周予在仓鼠笼子前蹲下身,伸手指想去摸一摸仓鼠身上的绒毛,差些就被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