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曳对方泳柔怀有隐约的敌意,此事早从初中时候就开始。
没来由的。可能因为初中时候方泳柔从不参与她的叛逆女子同盟。该同盟在县城小年轻勾连成的人际网中,有一个名号,曰“新不了情家族”,汉字间还夹带几个奇怪符号,主要以q*q空间为其互联网根据地,各个成员发表自拍照片与颓废感言,照片全是死人般冷色,要么就高斯模糊只露出女子的眼,其上还有几只蝴蝶,文字也不知所云,诸如“爱已覆灭”、“舍不得醉”。
还有言道,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在冯曳看来,次次考第一的方泳柔就是好女孩,而她本人则独孤走四方。
她那野草般的青春如此骄傲,虽然常因逃课被她阿妈揪回家去为一顿衣架折腰,但她是永远、永远也不屑于“上天堂”的。可没成想,青春飞逝如互联网浪起潮落,一眨眼,初三了,再一眨眼,杀马特落伍了,全班同学集体恐慌——九年义务教育行将结束,生在小岛上,考不上学的,渔船捞海鲜,码头卖海鲜,菜场杀海鲜,以上去处任选。
女孩们惴惴不安,起初由小奇辅导她们功课,但小奇粗枝大叶的,讲题就是“先这样,再这样,很简单的呀”。简单个屁。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小心翼翼地拿着题去问方泳柔,经点拨竟豁然开朗,泳柔完全能够从她们的水平线出发,抽丝剥茧、层层递进,于是大家都不走四方了,纷纷排队要跟着方泳柔上天堂,冯曳也不情不愿地跟着听讲过好多次,中考结束,叛逆女子同盟全员分数上线,这才换来她们今时日还能在周末拉拉扯扯到处闲逛。
但人与人之间说不清,冯曳还是不喜欢方泳柔,天生没有缘分对不上磁场,没来由的。绝不夹杂什么微妙的情绪。
齐小奇回头拿手肘撞冯曳一下:“发什么神经?惊死人。我的事还不就是泳柔的事?”
冯曳黑着脸一跨而下几级台阶。
“你去哪儿?喂,冯大妹。”
“烦不烦?说了别那样叫我。”她头也不回,最后甩下一句:“回家吃饭了。懒得理你们的破事。”
泳柔早知冯曳不喜欢自己,她只有些错愕,并没有被激怒,冯曳就算跟她老死不相往来,她也不在乎。
女子同盟的聚会散了,小奇陪泳柔推着车走,她拿定主意要选理科,也压根不看重这件事,泳柔几次想谈,可她的注意力总在别处,话题也就不了了之。
泳柔没有直言心中疑窦,她不想问,甚至不想在小奇面前提起方光耀。
她是不敢。她怕小奇说是,是为了光耀。她也怕小奇说是,是喜欢光耀。
所以她从来不问。
“刚刚说一半呢。”小奇再次打岔,“细姑跟那个保龄球瓶怎么样了?”
“……好像不太好。”至少她觉得不好。
“不好?他们经常吵架吗?”
“不是啦,细姑姑没跟我说过这些。我只是觉得,”她犹豫,“我觉得细姑姑不喜欢他。”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这种感觉。我跟细姑见面,我不问,她从来不会提起保龄球瓶,而且就算提了,也就只是,只是提起而已。”
“会不会是细姑懒得跟你说?她老把我们当小孩子糊弄。”小奇作势往泳柔推着的自行车后座一坐,两腿像螃蟹一样蹬着车走。嘴上说着别人把她当小孩子,却身体力行着小孩子的行为。
“也许吧。可我说他像个保龄球瓶,细姑居然说,好像是有点像。还跟我一起笑话他。她也不觉得他有多英俊潇洒……”提起他,眼睛也绝不会发亮。完全,完全不像小奇提起光耀时的样子。“总之、总之,”泳柔笨嘴拙舌起来,“总之感觉很奇怪!”
“细姑这么清高的人会去相亲,这事就够奇怪的。我还以为她会单身一辈子呢,谁都配不上她。”
泳柔一百分赞成。可这岛上哪有女人单一辈子的,她们小小年纪就见得多了,女子早为人妻为人母,常常二十岁出头便已生育两次。中考一结束,班上某位年龄大些的女同学,也才18岁不到,听闻还未登记办酒就住到说定姻亲的男方家里去。就连她们自己,逐渐出落后,在外最常听大人们说的亲热絮语就是将来要替她们介绍个好人家,仿佛这就是乡邻间最大的善意。
人非莲花,即使在淤泥之上盛开出洁白无瑕的花朵,根茎也难挡侵蚀,早一点一点地被渗透,一点一点地接受。
然后,有一天,忽然,弯下腰,没入淤泥中去。
她们还直挺地往上生长着。“自由恋爱也不见得靠谱。我妈跟我爸就是自由恋爱。我爸长得那么丑,真不知道丽莲是怎么想的。你还记不记得我爸长什么样?”齐小奇口无遮拦地取笑着自己的亡父。
“记得。”寻常男人的样子,泳柔自己的阿爸也没比他好看到哪去。她偷摸想,光耀到了他们的年纪,应该也跟他们差不离。“你这样说他,不怕他听见。”
“不怕。他应该投胎了吧?”小奇笑着,目光投向街边玩耍的一群幼子,“说不定他就在那里边呢。我看看……那个,最丑的那个小男孩,你看见了吗?”
泳柔无奈:“那你喊他一声阿爸,看他应不应你。”
小奇还在笑,“我不喊。我怕他想起上辈子,又回来烦我妈。”
在泳柔的记忆中,小奇从来没有哭着提起过父亲,他的死因撕裂了她的家庭,可她看起来那样完整,事实上,泳柔几乎想不起小奇流泪的样子。
小奇忽然摸摸自己的脸,“怎么有一滴水?我不会哭了吧?”她皱起脸假装哭丧。
“什么呀?”泳柔伸手去帮她揩,一抬手,再一滴水,直直砸在手背上。
她们一同抬起头。天不知什么时候微微阴了,但并不黑,并不低垂。
下雨了。早春的第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