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麦克唐纳不屑地说道,“你们总以为会有新的发现。”
“是的,先生。”安德鲁斯说。
“哎,其实什么也没有,”麦克唐纳说,“你出生,别人哄你吃奶,别人哄你断奶,你在学校学会说各种各样的谎言。你就靠谎言生活。或许你临死之时,才意识到原来你一无所有,除了你自己和你本来可以做到的事情,你一无所有。可是你没有做,因为谎言告诉你,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做。那时你才明白你本来可以拥有这个世界,因为你是唯一知道这世界秘密的人,可是为时已晚,你已经老态龙钟了。”
“不。”安德鲁斯说。他感到黑暗中隐隐地有一种恐惧笼罩在他们身边,他的声音变得紧张。“这不是全部,这不是我拥有的全部。”
“那么,还有什么呢?你拥有什么?”
安德鲁斯没有吭声。
“你回答不了。看看米勒,他对这片土地了如指掌,并且坚信自己的想法都是正确的,到头来又有什么用?还有查理·霍格带着他的《圣经》和威士忌。那些东西能让你们的冬天好过些了吗?或者挽救了你们的牛皮了吗?还有施奈德,施奈德怎么样。他是叫这个名字吗?”
“他是叫施奈德。”安德鲁斯说。
“他就剩下这个了,”麦克唐纳说,“他的名字。即便名字也不是他的。他离开这个世界时,名字也不能带走。”麦克唐纳点着头,并没有看安德鲁斯,“当然,我知道,我离开这个世界也是一无所有,因为我忘记了很久以前就明白的道理,我又让谎言占了上风。我也有过梦,因为我的梦和你以及米勒的梦不一样,因此我以为不是梦。但现在我清醒了,年轻人,你还没有清醒。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
“你现在做什么呢,麦克唐纳先生?”安德鲁斯问,声音很轻。
“做什么?”麦克唐纳在床上坐直身子,“啊,我要做米勒说我应该做的事情——离开这个地方,我将回到圣路易斯,或许回到波士顿,甚至去纽约。只要你待在这个地方,你就对付不了这个地方,辽阔无边,荒无人烟。这地方让你相信谎言。你得离开这地方,才能应付得了它,我也不再做梦,能获得的时候,尽量获得,其他事情一概不问。”
“我祝你好运,”安德鲁斯说,“事到如此,真为你难过。”
“你呢?”麦克唐纳问,“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安德鲁斯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没必要知道,”麦克唐纳说,“你跟我一起回去,我们一起干,而且可以干得很好,这地方我们俩都了解了,离开这地方,我们倒可以做一点和这方面相关的事情。”
安德鲁斯笑了笑。“麦克唐纳先生,现在你说话像是很信任我似的。”
“不是的,”麦克唐纳说,“并不是这么回事。只是因为我恨案头工作,你可以接过我手上的一些事情。”
安德鲁斯从床上站起来。“再给我多一点儿时间考虑考虑,然后告诉你我的决定,”他说道,“但谢谢你的邀请。”他把手伸给麦克唐纳,麦克唐纳无精打采地握了握。“我会一直待在旅馆里,别不辞而别。”
“好吧,年轻人。”麦克唐纳抬头看着安德鲁斯,眼睑从突起的眼珠上慢慢垂下来,又抬起来,“很高兴你大难不死。”
安德鲁斯立刻转身离开了,离开逐渐变暗的一圈灯光,走进房间黑暗的地方,走进外面等着的更黑暗的旷野中。一弯新月高高挂在西天,给脚下沙沙作响的干草镀上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暗光。他慢慢地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朝杰克逊酒吧低矮黑暗的房子走去。房子中间高高的窗户上亮着一团点燃的灯光。
他已经走过了那个长长的弯曲向上的楼梯,已经上了木板人行道,但又转过身来,甚至往回走了几步,走过了楼梯口,这时他才想起他是要走上楼梯。他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慢慢转过身,往回走到楼梯口。他感到双腿软弱无力,这种软弱无力的感觉延伸到上半身,因此他的双臂耷拉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移动脚步。然后像是不由自主似的,他的一只脚抬起来,找第一个台阶的位置。他缓慢走上楼梯,手既没有扶左边的栏杆,也没有扶右边的墙。他在楼梯尽头的平台上停了下来。他深深呼吸着屠夫十字镇上空温暖的烟雾弥漫的空气,直到身体的软弱无力聚集到肺部,被呼出身体,进入空中。一阵闷热的空气将他围住,压迫着他的身体,他眨了眨眼睛,呼吸更加重了。他摸索着找到门闩,抬起门闩,向里推开门。他走进门槛,随手关好门。过了一阵儿之后,他才意识到他站的地方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摸黑向前跨了一步,以保持身体平衡。
他在左边摸到了墙,扶着墙向前试探着路。他的手经过门口凹进去的地方,然后来到门前。门槛底下露出一丝亮光。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他听到屋子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又静了下来。他等了一会儿,从门口后退一点,把松软无力的手握成拳头,敲了敲门。他又听到一阵衣服窸窸窣窣的响声以及轻轻的光脚的脚步声。门开了几英寸,安德鲁斯只看到黄色的光亮,他感到黄色的亮光落在了脸上。门十分缓慢地又开大了一点,他看见了弗朗辛,在身后提灯光亮的映衬下只显出一个身影。一只手放在门边上,另一只手抓住几乎垂及脚踝的宽大睡衣的领子。安德鲁斯一动不动僵硬地站在那儿,等弗朗辛开口说话。
“是你吗?”弗朗辛过了很久问道,“是威尔·安德鲁斯吗?”
“是的。”安德鲁斯回答道,还是僵硬地一动不动。
“我还以为你死了,”弗朗辛小声说道,“大家都以为你死了。”
安德鲁斯还是站在门口,没有动。他局促地站在她跟前,移动了一下重心。“进来,”弗朗辛说道,“我没想让你站在门外。”
安德鲁斯走进门,从弗朗辛身边经过,站在薄薄的地毯边上,他听到背后的门关上了。他转过身,但并没有直接看着弗朗辛。
“我希望没有打扰你,”他说道,“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但我们刚进镇几小时。我想见你。”
“你还好吧?”弗朗辛问,走到他跟前,看着灯下的安德鲁斯,“你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他说道,“我们被大雪困在山里,只好待在山里过冬。”
“其他人也好吗?”弗朗辛问。
“还好,”安德鲁斯说,“所有人都好,除了施奈德。他在回来的路上我们过河时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