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捕猎——施奈德——”
“那是他的名字,”查理·霍格说,“施奈德。那是米勒要去找的埃尔斯沃思剥兽皮的人。”
“你还记得吗?”安德鲁斯嘶哑着声音说,“施奈德死了。”
查理·霍格看着他,摇了摇头,笑了。一滴唾沫粘在他的上嘴唇,并且越聚越多,然后流进他下巴上灰色的胡子里。“没有人会死的,”他轻声说道,“上帝会保佑的。”
安德鲁斯又凝望了一会儿查理·霍格的眼睛,他的眼睛耷拉着,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几乎空无一物的天空的碎片倒映在肮脏的池塘里。眼睛后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东西阻止安德鲁斯的目光一直望进去。安德鲁斯有一种几乎是恐惧的感觉,他往后一缩,猛然摇了摇头。他从桌边站起来,倒退着离开了。查理·霍格空洞的眼睛还停留在原地,似乎没有看到安德鲁斯已经走了。安德鲁斯转过身,双腿无力,双手颤抖。他踉跄匆忙地走在街上,然后拐弯上了杰克逊酒吧一侧通向弗朗辛房间的楼梯。
进了房间,他仍然喘着粗气。房间昏暗,他睁大眼睛。弗朗辛睡在床上,一只胳膊撑起来,看着他。这个动作让她宽松的灰色睡衣分开了,乳房垂向手臂,在灰色衣料的衬托下,显得苍白。安德鲁斯立刻上了床,几乎粗鲁地脱去她的睡衣,用手迅速而贪婪地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弗朗辛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垂下眼睑,伸手去摸安德鲁斯的衣服,把他拉下来,压在自己身上。
然后,当他躺在她身上的时候,内心的混乱平息了。他想告诉弗朗辛他和查理的见面,告诉她他见面后内心产生的恐惧。他想让她明白,他的恐惧不是由于因为自己意识到查理·霍格眼神所流露出的茫然空洞正是他们每个人——米勒、查理·霍格、施奈德和他自己——他们每个人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的。让他感到恐惧的——他想告诉弗朗辛——是他们回到屠夫十字镇的那天晚上在那所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摇曳的灯光下麦克唐纳所说的话;是那天马蹄刚踢开施奈德的头颅后,施奈德挺直地坐在河中央时脸上的神态;是——
弗朗辛饱满的灰色嘴唇上挂起一丝微笑,她点着头,手在他赤裸的胸脯上轻柔地抚摸着,安慰着。
是由于,他断断断续续地说道,他说的话根本没有表达清楚他想说的意思。是由于他内心深处——在穿越大草原的长途旅行中;在屠杀野牛的时候,野牛像庞然大物一样颤抖着轰然倒地的一瞬间;在剥牛皮的时候野牛身上发出的热烘烘的让人窒息的恶臭;在暴风雪时看到的一片雪白;在暴风雪后那种无路可寻的绝境——这期间他内心深处每时每刻所感受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不是每个人身上都有?他心下问道。这种东西是否隐藏在每个人身上,随时准备跳出来,吞噬撕裂所有的一切,直到所剩无几,只有一片茫然,就像从查理·霍格唯一所能呈现给这个世界的是蓝色的眼神中看到的那种茫然。或者这种东西就躲藏在外面,像森林狼一样蹲在岩石后面,随时准备跳出来,猝不及防地突然扑向路过的任何人?或者人们并不知道,是人们自己把这种无名的恐惧找出来的。在经过它的时候,迷迷糊糊、不无反常地希望它会跳出来?在河里那转瞬即逝的时刻,是裂开的木头朝施奈德的马肚子而去,还是马蹄子朝施奈德的头颅而去?或者正好相反,施奈德过河时就是朝灰色的幽灵而去,并且找到了?这种恐惧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想知道。他自己当时又在哪儿?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在他身旁,弗朗辛已经浅浅睡去,张着嘴唇,轻轻呼吸着,双手弯曲着随意放在两侧。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穿过房间,把灯芯旋小了,朝灯罩吹了一口气。他走到屋里唯一一个拉着窗帘的窗前,最后一抹灰色的光线透过窗帘闪着亮光,屋外渐渐暗了下来,他回到床上,小心地在弗朗辛身边躺下,侧着身子,看着她。
所有这些有什么意义?他又问了一遍自己。即使这,他的——他不想称之为爱——对弗朗辛的渴望,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又想到了弗朗辛。他突然想到施奈德代替自己活生生地躺在弗朗辛身边。他既不愤怒,也无怨恨地看着施奈德躺在那儿,看着施奈德把手伸过去,摩挲弗朗辛的乳房。他笑了,因为他知道施奈德不会像他现在这样追问的,不会感到疑惑,也不会让查理·霍格的一个眼神释放出自己内心的疑惑和恐惧。施奈德会带着一点粗鲁乏味的好感,从弗朗辛身上获得快乐,然后一走了之。不会再以任何方式想到她。
就像弗朗辛不会再想到施奈德一样。安德鲁斯又突然想到也许弗朗辛也不会再想到他自己——现在躺在她身边的威尔·安德鲁斯。
弗朗辛在睡梦中轻声说了一句话,他没有听明白。弗朗辛笑了笑,屏住呼吸,然后深呼吸了一下,在他身旁动了动。
尽管他不想让这种想法出现在自己脑海里,他知道自己会像施奈德一样离开弗朗辛,继续走自己的路,但和施奈德不同的是,自己会想到弗朗辛,但具体是以什么方式,他无法预测。他会离她而去,但并不了解她,他永远都不会了解她。现在房间全部暗下来了,他几乎看不到她的脸。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把手从她的手臂上向下滑,直到碰到她的手,然后静静地躺在她身边。他想到那些和自己一样熟悉她肚皮和肌肤而对她的其他情况一无所知的人,他想到这些男人的时候,心里并无怨恨。黑暗中,这些人没有面孔,也不说话,像自己一样静静地躺在她身边。过了很久,安德鲁斯的手仍然握着弗朗辛的手,然后睡着了。
安德鲁斯猛然醒来,懵懵懂懂。他在黑暗中眨着眼睛。房间那边布帘遮挡的窗户有一道暗光闪烁了一下,熄灭了,接着又闪烁起来。一声喊叫声,虽然距离远听不清楚,但是还是传到了屋里。外面街道一阵马蹄声响。安德鲁斯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站了一会儿,使劲儿摇了摇头。街道又传来一阵喧闹声,木板人行道上笨重的靴子发出噔噔的声音。安德鲁斯在黑暗中摸到自己的衣服,匆忙穿上身。他侧耳倾听其他声音,但只听到弗朗辛均匀平静的呼吸声。他快速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进黑暗的过道,朝房子外面的平台走去。
在西面小河方向,在屠夫十字镇低矮房屋的上方,一团烟火在黑暗中滚滚升腾。好一阵,安德鲁斯紧紧抓住楼梯的栏杆,简直不敢相信。着火处正是麦克唐纳的棚屋。西风劲吹,火光明亮,棚屋路对面的木棉林、灰色的树干和深绿色的树叶在周围黑暗的映衬下清晰可见。火光还照亮了烟雾,烟雾像一根根粗大的黑绳子盘旋而上,被西风一吹,四散开来,涌向屠夫十字镇,一股刺鼻的恶臭钻进了安德鲁斯的鼻孔。下面有人在啪嗒啪嗒地奔跑,他再也不能保持平静了。他迅速走下楼梯,在宽阔的人行道上走得踉踉跄跄,在满是尘土的小道上朝火光处奔跑。
在木棉林车轮轧出的小道和大路的交会处,安德鲁斯就已经感到大火散发的热量扑面而来。车轮轧出的两条线在红黄色的火光中清清楚楚,他在那儿停下脚步。由于奔跑太急,他气喘吁吁,但残留的睡意并没有全部退去。在燃烧的棚屋附近,有十五到二十个人,他们站成一个大的半圆形,分散在棚屋四周,在熊熊火焰的映照下,他们呆若木鸡,看上去虽小,却轮廓分明。他们独自一人或者三两一群地注视着,没有喊,也没有动,寂静的夜空中只有火焰噼噼啪啪的巨响,只有跳动的巨大火焰让他们身后的影子动来动去。盘旋下落的烟灰刺痛了安德鲁斯的眼睛,他用手揉了揉,朝人群走去。快接近他们的时候,巨大的热量使他扭过脸去,不敢面对前方,因此撞在前面的人群中,把一个围观的人撞到了一边。他撞的那个人并没有看他,而是张着嘴巴,眼睛盯着熊熊烈火,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红红的,不断变化着。
“怎么了?”安德鲁斯喘着气问道。
那人的眼睛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安德鲁斯一个一个地从他们的脸上望过去,但没有看到一个认识的人。他从一个人身边走到另一个人身边,凑上去想看清他们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中他们的脸就像一张张变形的面具。
当他发现查理·霍格的时候,查理·霍格畏缩在火光和热量面前,蹲在那里似乎随时要跳起来的样子。安德鲁斯几乎认不出他了。查理·霍格龇牙咧嘴好像受了惊吓或者刺激似的,想喊叫,又喊不出声的样子。两只眼睛圆睁着被烟雾熏得直流眼泪。安德鲁斯看到大火映射在他的小眼睛里缩小了,看上去好像火在里面燃烧似的。
安德鲁斯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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