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这是因为生活改善了,社会发展了,夜失去了深邃,变得肤浅了。它被花花绿绿的灯光所照亮。”
我:“想想也是,古代的夜被黑暗笼罩,使白天的主流生活隐退,头脑里的潜意识浮现了,山水、花鸟、星月等自然之物从四面八方幽幽涌现。夜的黑暗何等强烈地扩大了古人的内心世界!”
森:“中国古典诗词中就有许多月(月亮)的意象,却没有多少日(太阳)的意象,这说明月夜是古人非常重要的精神活动时刻。”
我:“对。古人的夜特别深沉,他们把夜划分为五更,三更半夜是个十分荒寂十分幽邃的时刻。飘忽的红烛不可依凭,夜半的更声倍觉凄凉,于是他们只好抬头望月,由望月而相思,由望月而产生天涯共存的同在感……”
森:“嗯。古人在黑夜里寻求一种团聚感,月亮是统领人间的君主,一切情感都托付给这悬空的不可企及的发光球体,所有相思都只能化为对它默默无言的期待,仿佛所有人间情感经由月亮的转换就变得神圣起来。”
我:“可在现代社会,夜被灯红酒绿所浸染,被影视荧屏和卡拉OK所渲染。即使在三更半夜入睡,楼下仍有隐约的汽车声,有街道霓虹和路灯映入你的卧室,有酒店排档的熏烟飘入你的窗户。”
森:“想来现代人也有自己的月亮,那是头顶的卫星。黑夜来临,一切潜在的生命欲望都空前活跃起来。手机此起彼伏,短信你来我往。一切远距离的信息经由卫星的转换瞬间抵达远方友人,所有人间情感因为片刻接收而变成囫囵吞枣的快餐——只因那头顶的卫星不同于月亮,它是人造的!”
我:“古代的夜被思想所充盈,现代的夜被欲望所倾倒。古人的夜虽然也是用来睡眠的,但有着清醒的终极意义;现代人的夜却比白天更浑浑噩噩!”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世界从家的窗口涌现(10)
森:“是的。古人从白天的庸常进入夜晚的超常,从白天的问鼎仕途、折腰事权贵到夜晚的把酒问天、拷问命运、追寻来世,完成一个从世俗到脱俗、从物质到精神、从有限到无限的完整轮回。那才是真正的夜!”
我:“现代人已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夜,说是夜生活丰富,其实是麻木的沉沦,没来得及醒悟就要进入第二天的忙碌。他们在一天二十四小时内没有一个心灵修复和回归的过程。”
森:“心灵是隐潜的,它本能地倾向黑暗。心灵的丰富性可能在各种夜灯的照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森的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我的心,我转过来看着他幽暗的脸:“是的。自然界的花朵向着阳光开放,但心灵的花朵向着黑夜开放。”
我们沉寂下来。朦胧的月夜中,他看着我,我看着他,静得令人窒息。然后,我们紧紧拥抱了。这是孤独的思想者找到知音的形而上的拥抱。在深情的缠绵中我们都感到彼此的喘息和心跳。
半年后,我和森结为伴侣。我对新家充满了无限期望,把房舍尽量打扮得温馨一些,让森有个安逸的窝。我研究菜谱,烧营养的美味给森吃;买了搅拌机自制果饮给森喝;在餐桌上把鲜花、玻璃杯、水果、刀叉组拼成*食欲的视图;还买来花篮、烛台、相框、布娃娃,组合出有意味的童趣。
我甚至忘了森的存在,兴奋地自言自语:“看这些小巧可爱的东西,里面藏着的是童年玲珑的梦。安居到它们内部结构里去,是每个人隐约都有的回归母体的原始愿望。”森看着我在忘情地摆这弄那,他对这个变成孩子的我感到陌生。
我又对着天花板上的琉璃灯饰一阵发呆:“家里的灯亮着,好像有灵魂。我想拷问灯家的含义,灯却一片静寂。也许,静寂就是家的灵魂。”
森走到我面前,眼里蒙上一层疑虑:“你想一直在家里呆下去吗?像从前?”
我:“那当然。家是凝视整个世界的基点,没有一个固定的家,思想就会风雨飘摇。”
森:“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去旅行!”
我:“可那也是偶然的。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旅行。森,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家?”
森:“哪儿的话!我跟你一样喜欢生活在细腻而安静的微观世界里,可我还是跟你有区别。我是水里的一条鱼,喜欢游动。你却是一只螃蟹,蜗居在水底的洞穴里。我要用我的畅游把你带出洞穴。”
森说着把我拉到窗口:“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我:“从家的窗口透视出去的世界是模糊不清的,因为家太贴近我们,太过清晰了。”
森:“往远处看,尽量往远处看。你看见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
森:“虽然你没看见,可它们依然存在。”
我:“它们是什么?”
森:“当你为生活中的一件事情忧郁时,就在同一个平面上,遥远的伊斯坦布尔正阳光明媚,人们坐在蔚蓝的海峡边吹风、晒太阳;遥远的巴黎街头,时髦的女郎正敞开衣襟,潇洒走在香榭丽舍大街缤纷的色彩中……于是你那件事就会显得如此渺小而相对。只要你挪动双腿,走到他乡异域,忧郁便会烟消云散。”
我:“可这一挪动代价却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