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的。雨水模糊了窗玻璃,也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却使人物内心的处境明晰地呈现出来。他的眼神是凄苦的,那雨就是凄苦的;他的眼神是孤绝的,那雨就是孤绝的;他的眼神是迷惘的,那雨就是迷惘的。”
历史的终端必然拴在现实生活中(10)
森:“你颠倒了主体与客体的关系。”
我:“这就叫‘意境’,叫‘借景抒情’。”
森:“好了,别‘处境’、‘意境’了。我们再来杯咖啡吧。你看这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正是我们谈历史的绝好时刻。”
天气有点阴冷,森去把壁炉里的火点上。这个欧式的壁炉是假的,房子装潢时做做样子的,里面放着一个电暖器。
我端来咖啡在沙发上坐下来:“谈什么好呢?”
森:“随便,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据说古希腊的亚里斯多德时代还没有时间的概念,那就相当于现在没有上班签到的时间,没有火车始发的时间和飞机起飞的时间,没有必须起床、必须干活、必须用餐的时间,人们满大街地悠游着,多好!”
森:“神秘的夏商,史载材料稀少而晦涩,我无法想像先人们的日常起居生活是怎样的,他们是否端着陶罐在阴暗中幽幽往来?他们也有爱恨情仇吗?”
我:“两千年前的《诗经》中就描绘过一个男子追求一个女子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这是多么切身的体会,现代人完全能够理解。古人的情商跟现代人是一样的吗?”
森:“我们习惯性地以为古人比今人愚笨、落后,但是看看埃及金字塔、四川乐山大佛,我就觉得古人的智慧不可思议。也许只是他们的科技水平和生活条件比今人落后,他们的智商并不比今人低。”
我:“唐人的气韵、宋人的丘壑、明清的性灵,朝代的渐次衰落,人们的心态也从外在形象渐渐回归内心灵性,从入世渐渐走向出世。这就像一个人长大成熟时渐渐少了行动而多了思考一样。”
森:“古人传承着更远古的历史,但在我看来他们都是短暂的一生。”
我:“我们经常到他们那儿神游,朝代的远近就好比旅程的远近,朝代的不同就好比地域的不同,人生色彩也不同。”
森:“你喜欢什么朝代?”
我:“我喜欢商周、春秋战国、宋朝,以及古希腊。”
森:“如果只能选一个呢?”
我:“宋朝。”
森:“又是宋朝。”
我呷了一口咖啡:“我喜欢宋朝那种灰蒙蒙的感觉,真正的历史就应该像咖啡那样的灰糊糊,喝了余味悠长。”
森:“呵呵。我在想,历史的灰暗模糊是不是跟史书记载的粗略、隐约有关?”
我:“有一定的关系。一般的通史对事件的叙述都只是片言只语,留着太多黑暗的空白。”
森:“这是史学家们找不到具体细致的史实,就以自己的‘思想’来概括当时的世界。”
我:“是的。虽然历史的本质是灰暗模糊的,但读史的人最喜欢读到的是一些逼真的细节。”
森:“逼真的细节?比如呢?”
我:“比如古希腊的亚里斯多德用香料洗澡,然后把洗澡水卖掉。这样的细节会使模糊的古人形象跃然纸上,真正碰触到我的神经。”
森:“呵呵,有意思。这样的细节会穿越遥远的时空,使古人一下子贴近我们的现代生活。”
我:“这就叫做‘栩栩如生’。”
森:“从理性的角度说,我喜欢读西方历史名人那种有轮有廓的表述,荷马、柏拉图、叔本华、莎士比亚、里尔克、劳伦斯,他们通过鲜明而极端的表达把自己镌刻在文化史上。”
我:“哦,是的。我是读中文的,我却不喜欢古汉语。因为古汉语中有太多的意呀、韵呀、神呀、境呀,都是中庸、直观而神秘的表述,读了老半天还云里雾里。”
历史的终端必然拴在现实生活中(11)
森:“但是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唐宋诗词中,那些细腻入微的感性表达,却能提供一些幽僻的蹊径,使我们一下子身临其境。”
我:“是是,我正想跟你说宋朝女词人李清照。历史上就是孔子、老子、李世民、成吉思汗这样显赫的人物,给后世人们的印象也是面目不清的;就像古代人物画中简淡的写意手法,人们看见的只是他们大致的神韵。但是历史上却有李清照这么一个小女子,她的闺房、她的香炉,她的海棠、她的黄花,她的玉枕、她的花钿,就像现代电视广告中那被无限放大的细节,给历史投去鲜亮的一抹。相隔千年,人们至今仍能明晰地看见她的优雅风姿。”
森:“她的明晰来自她感性的私人书写。”
我:“对。宋词的意境不在马上,而在闺房。国家的内忧外患使人们的情感转向内敛,闺房正是情感内敛的极致所在。”
森:“嗯,外在生存环境压力的增强,使人们隐遁到自我内心深处,发掘一些幽微而深邃的情感。这似乎是一个文学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