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怎么总觉得这里的河流和杨柳都像是一种虚假的摆设?”
森:“当然了,它们是经过人工改造的,不能跟真正的自然之物比较。”
我:“还记得云南丽江的河流吗?那是引周围高山的清泉按地势的落差而凿的,活水常新,千古长流,那才叫做巧夺天工!可这里的河水基本上是静止的。”
森:“你不能要求太高嘛!说到底这里的河流和杨柳都只具有一种象征性,你不能指望它们跟大自然等同。就像苏州的园林,以小山小水象征自然界的大山大水,以小巧精致的布局象征大自然粗犷浩渺的气象,使人们从中得到虚幻的心理安慰。”
我:“我也正想起苏州园林呢,那些假山假水都像是一些道具。水是被限制在池塘之内的,不能奔流;花是被培植在陶盆之内的,不能绽放;假山有体积限制,曲廊有长度限制,在诗情画意的随意布局中都有个‘度’的限制。”
森:“苏州园林的幽雅是江南生态的典型代表,它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艺术。那既不是儒家刻板的理性,也不是道家无度的感性,而是糅儒家理性与道家感性于一体的幽雅。这种‘雅’必须是‘幽’的,也就是安静的舒展,有节制的放恣。”
穿过曲桥,我们走进一间古镇民居改装的茶室。它临水而居,陈年的木板散发着轻微的馨香,阴暗的板壁上装饰着陈逸飞的四幅油画《故乡的回忆》、《浔阳遗韵》、《丽人行》、《罂粟花》。当然,这些都是复制的赝品。临水的茶几上摆着一小碟一小碟的龙井茶、瓜子和瓜果。窗外河水潺,杨柳和风。午后的阳光斜穿进来,我们坐着喝茶、嗑瓜子、聊天。成本不高,但文化味颇浓。文化就是在细处做文章,无论东方的茶道或西方的咖啡,都故意把杯子缩小成一点大,为的就是让人在细节上玩弄文化。
江南人居以山水缓解人伦压抑(4)
板壁上陈逸飞的油画也充满着浓郁的江南味。江南风情平和、明丽、细腻、人伦,沉淀着中国古典文化的典型意象。在古代,北方的阳关似乎是中国文化的临界点,西出阳关就走出了中国文化的人伦环境。而江南,最是中国的,也最是文化的。但是森却觉得陈逸飞画中的这些仕女不怎么中国化。我们静静地观赏着,细究起来。
我:“你为什么说她们不怎么中国化?”
森:“也说不大清楚……她们本该隐匿在那些发黄的陈年绢纸背后,隐匿在历史的帷幕深处。我们只看得见她们的幽幽倩影,而不应该看清她们的真实容颜。可这些画上的仕女过于清晰,也过于逼真。”
我:“我知道了,你说的是中国传统绘画中的那些仕女,以线条(而不是色彩)勾画出人物单薄的平面形象,讲究的是一种大致的外在神韵,这就取消了人物个性的丰富、多样和真实。瓜子脸,丹凤眼,直鼻子,樱桃嘴,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个模样,我们简直分不清西施、貂蝉、王昭君、杨贵妃之间的差异。所以就显得朦朦胧胧看不清了。”
森:“嗯,是陈逸飞用西方绘画的透视法把她们从灰暗的历史中呼唤出来,赋予她们艳丽的色彩和明晰的姿容。你看这些仕女,身穿清末、民国的服装,执扇引琴,风姿绰约,眉宇间既有旧式女人的哀怨,又有现代女性的淡定。恬静、细柔、温馨、缥缈,是属于陈逸飞特有的梦中丽人。”
我:“你说起清末、民国我还真想起那些黑白旧照片上的女人,她们一本正经,神情麻木,形体淹没在宽大而华丽的衣服里面,只露出一双被裹缠的小脚。至于内心的志趣和情愫,早已被僵死的伦常礼仪冻结了。那才是那个时代女性的真实生态。”
森:“相比之下,陈逸飞笔下的这些女人现代多了,这里似乎有一种时空错位。所以嘛,我总觉得她们有点洋气,骨子里好像个个都是现代的模特。”
我:“她们是用西方艺术技法改装过的中国女人。”
森:“西方古典音乐里有和声,西方古典绘画里有透视,这使西方艺术作品显得立体而丰满,细节非常到位。中国古典艺术就不一样了……”
我:“中国古典艺术中音乐单调,绘画单薄。不,看似单调单薄,其实是一种写意的手法。看那些古典仕女图,寥寥几笔,就使人物神态俱现。那些单薄的线条(包括单调的音律)都只是象征性的符号,必得从这外表符号中体味出内在的含意,才能领悟到中国古典艺术精神。”
森:“说起来东西方艺术表现手法的不同也可以看出其背后社会生态的不同。”
我:“当然了。西方古典绘画立体而丰满,这是西方人喜欢把自己独立自由的人格表露无遗的文化表达习惯。东方古典绘画用线条去写意,这是中国古人被道德伦理抑制之后的含蓄隐潜的文化表达习惯。”
森:“说来也是。伦理教化条条框框的制约,使中国传统人格隐入一种遮蔽状态,克制而含蓄。就像他们的形体隐蔽在宽松的服饰里一样,他们给人的审美形象也是模糊绰约的。”
我:“是的。以礼乐传统为背景的社会要求女人淡入和隐匿,抹去个性的棱角,消去个人的志趣,规范行为举止,以适应人际之间的伦常秩序。反映在绘画作品中,也就不要求展现她们身心真实的一面,不注重对人物形象的模拟*,不注重人性之美的真实体现,而更注重她们符合封建伦理教化的约束程度。”
森:“像陈逸飞那样受过东西方文化双重熏陶的现代画家,才带着人文关怀的温煦目光把传统仕女从伦理迷误中解放出来,赋予她们丰富的色彩、立体的形象、细节的真实,使她们的优雅风情怡然释放出来。”
我:“是啊。你看她们弹琴、吹笛、秉烛、执扇、逗鸟,这些微不足道的生活雅趣,曾被忽略在伦理教化之外多么郁闷、多么灰暗的角落!”
森:“哎,你有没有发现,这些仕女风姿绰约,举止悠然,她们的衣香鬓影渲染出一种浓烈的现世气氛,但那从容淡定的神态却定格在一种超越世事沧桑之上的静谧里?”
我:“静谧是心灵的深度,也是人性的深度。”
森:“画中的黑暗背景具有历史感,仿佛是一连串沧桑变化事件的最终沉淀。”
我:“静是对动的反思和缅怀,这使得整幅画面既有怀旧的哀愁和温馨,又有禅境一般的静寂和幽玄。看着看着,真使人想遁入它的幽邃处获得人生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