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使抽象的历史可以具体触摸(2)
森:“是的。古董是凝固的历史,它以实物的形式摆在那儿,一直默默期待着人们通过它而坠入幽邃的历史。”
我:“我们可以设想,古董的一端系于人的目光,先人的创造;它的另一端也系于人的目光,今人对它的认识。古董把千百年的历史凝聚成一种出不了声的深沉渴望:今人对于先民创造性劳动的认识,今人对于远古生态之美的审视。”
森:“说得很对。今人对于先民创造性劳动的认识,今人对于远古生态之美的审视。这才是古董的真正价值。”
说着,我伸出手触摸一只青花罐。一瞬间,我觉得生命有一种与历史接轨的无限绵长。
我们居室的博古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古董。一个家里有这么古老的东西存在,就仿佛有异己的灵魂存在。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对它们不经意地一瞥,我的心总是暗暗一惊。夕阳透过西窗照亮博古架时,森就会嚷嚷:“看,宋朝的阳光又照亮宋瓷了!”我回头一看,这确实是一幕意味深长的情景。我们又陷入遐远的思绪。
我:“在宋朝这个动荡不安的朝代,制造出如此纤巧秀气的瓷器,我总担心它们的易碎,但它们竟能坚硬地流传至今。”
森:“元青花的绘画风格恢复了古典的繁复,这跟蒙古族的低文明程度有关,还是跟中东*地区工整的审美情趣有关?”
我:“明成化的青花素雅、细腻而柔和,达到了‘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纯熟,这是艺术高度发达的文明表征。相反,原始艺术总是浓烈、粗犷、深邃,甚至是野蛮的。”
在浮躁的世界里,我和森逃遁于古董和古董唤醒的历史,喜悦于历史深处的安逸、幽寂、深沉和神秘。
有一天,我们去逛了古玩市场,时间还有多,我们在街头毫无目的地走着。大街上车来人往,交通拥挤。我们想到街道对面的一片街心花园坐下来休息一下,可车道边立着一排排铁栏杆,就是穿不过去。
我们走上天桥,看见花木掩映中一座庞大的建筑,它不怎么高,可占地面积却很大,四周高楼林立。那是一座博物馆,它从大街车流和广告的喧嚷中孤立出一块静谧的地带。现代都市纷纭扰攘,瞬息万变,只有博物馆里的时空停留在永恒中。到博物馆里可以得到当下文化和人伦的暂时释放。森建议说我们进去看一看吧。
森:“博物馆真像一座坟墓,里面埋葬着一些没有灵魂的文物。人死后没有了灵魂,也相当于文物,甚至比文物还不如。人体会腐烂,文物却不会腐烂。”
我:“不,博物馆里的文物是有灵魂的,它们是有意味的形式。古代工匠把工艺才思注入它们,它们是一些死亡般凝固的灵魂。”
买了门票,我们进入博物馆,一下子好像进入了另一种时空。里面真的阴暗得像座坟墓,穿制服的保安悄悄地来回踱步,好像复活了的秦始皇兵马俑。天气虽然热得快到夏天了,里面却给人凉丝丝的秋意。展厅里异常地静,身后隐隐约约似有无数从遥远年代传来的喧嚣弥漫而起。但仔细倾听,又只有一种刻骨的静。精美的玉器、残缺的瓷片、甲骨文、熏香炉,一件件被聚光灯照射着,似乎超脱了尘世,进入了梵界。它们虽然跟我们只有咫尺之远,但却是隔世般地不可企及,因为它们被一种深不可测的静寂包围着——终于悟到,这异常的静,其实就是历史的气息,死亡的气息。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文物使抽象的历史可以具体触摸(3)
森悄声对我说:“人们到博物馆里缅怀历史,借助这些文物体会古人的意图,瞥见特定时代的文化。人的思想原本是漂浮于物质之上的,只有缅怀历史时,思想才如此依恋于物品。”
我:“但这是一种单向的依恋,任凭你怎么依恋,文物都不能复活。它们被罩在玻璃柜里是千古寂寞的。”
森:“玻璃柜里是另一个朝代,虽然现代射灯照亮这些文物,但它们在人们心目中仍是黑暗的。”
我们看见一只商周时期的青铜编钟,它的表面刻满精细的雷云纹和饕餮纹,还有一些暗绿的铜锈。
我:“商周的青铜器总是面目冷峻,阴森恐怖。我怎么感到它们有点陌生,跟中华传统文化不够亲和。”
森:“那是远古的战争年代吧?野蛮血腥嘛!”
我:“我们的祖先竟然曾经生活在那么‘蛮不讲理’的年代。想来也是,那时温文尔雅的儒教还没得诞生呢。就是到了春秋战国,孔夫子也还是个到处游说的穷书生。”
我们又看见一块战国S龙玉佩。龙头上唇长翘,下唇短缩,张口吐舌,回首恣肆,龙身虬曲蜿蜒,雕刻流线遒劲有力,正象征着那种充满血腥的原始生命力在荒原上东奔西突。
我贴着玻璃柜遐想着:“这S龙玉佩多精致!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它或许曾经附着在高士贵人的前襟腰间,或许经历过典雅堂皇的宫殿,或许经历过蛮荒血腥的沙场,或许伴在他的前胸在月下叮啷豪饮过,或许随在他的腰间在战场砰然对剑过……”
森:“嗯。经过几千年的世事沧桑它流传到现代,虽然凝固,喑哑,但它依然带着战国年代生气勃发的生命张力。”
我:“你喜欢这个吧?它是英雄尚武年代人们的装饰。”
森摇摇头。
我:“为什么?你不是男人吗?”
森:“我不喜欢战争年代。那是一种居无定所的生命形态,迎面而来的时空和命运都不可知,人在动荡不安中求生存,在拼搏厮杀中决胜负。这样一来,思考就被取消了,因为没有稳定的思考背景。人生的结局只取决于力量、速度和刀光剑影中偶然的输赢。”
我瞥了森一眼。虽然他走过半个地球,见过许多世面,但他那沉郁的脸孔和的眼睛分明显示他是书生的本质。这是一个活在梦想和思考中的男人。这战国S龙玉佩是一种张狂冲突动态生态的瞬间凝固,它仿佛向世界宣言:我没有回忆,也没有未来,我只活在激烈的当下!而森恰恰不能激烈地活在当下的商业竞争社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