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秋,十三州户调收缴上归长安。
未央殿中,刘协与尚书令杨彪、助农曹尚书曹昂一同梳理数目。
“自建安四年改丁税为户调之后,所得财物本就上浮了三成。而去岁吴地分田改制成型,这一年来的户调,竟倍于冀州。”刘协笑道:“这分田改制的好处,想必不用朕再同文先(杨彪字)多说了。”
丁税改为户调之后,国家财政收入上浮,一来是因为战乱结束、在籍的农户在政策倾斜照拂下增多;二来是因为户调按照一户来收物品,而不像以前按照人头收钱,省去了农民拿粮食布帛去换成钱时的耗用。而吴地自建安五年分田改制,到今年秋,刚好满一年。分田改制之后,吴地原本被各豪强大族所侵占的劳动力,都得到了释放。原本为佃户或为奴仆的,一年耕作劳碌之后,半数留给自己吃穿,半数都给豪强大族拿了去。分田改制之后,吴地实际上已经不存在“豪强大族”这个势力,这部分原本在白册(虽然登记在册,但是并不向国家纳税)的百姓,也就进入了户调体系。所以吴地加上山越之民,也不及冀州人口半数,但是所缴纳的户调,却是冀州的两倍。如果全国十三州,都像吴地一样实行了分田改制,那么可以想象国家的财政能达到现下每年所收的四倍。中央会迅速强盛起来,而地方上的豪强大族就会成为历史的烟尘。
杨彪是台阁中得知皇帝深意的第一批人。当初皇帝刚从吴地回到长安,就已经对他挑明了未来的计划。杨彪这二年来,一面辅佐皇帝理政,一面心中打鼓。他眼看着皇帝推行助农曹之事,去岁经过一场纷争后也强行收了盐铁为官营,明知道皇帝走在定好的路上,但内心还是抱了一丝侥幸,希望皇帝能走到半途放缓脚步、甚至于停下来。
但是现在明晃晃的数字摆在眼前,杨彪不是无知少年,他在中枢理政几十年,深切地明白能将中央税收翻四倍,对一个皇帝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假若现在有一桩好生意,能让地方上的豪强大族每年所得翻三倍,他们便杀人放火,无所不敢做了。同样的道理,放在皇帝身上也是一样。
皇帝会停下碾压地方豪强的脚步,只是他杨彪不切实际的幻梦。
一旁皇帝与曹昂又在讨论各地助农曹的细务,杨彪心情沉重,很少开口,待到议事结束之后,乘车回府,拖着脚步进了书房,自己在里面呆了半日,要人传了儿子杨修来。
杨修当初给父亲家法打得下不来床,因为当初与长公主刘清之事,险些毁了自己。事发之后,皇帝虽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与错误,但是也不便要他在宫中做事了,因此将他外派出去,这一年来作为督查巡阅了益州、荆州与豫州。杨修如今刚回长安不过两日,昨日才去宫中述职。他原本是大族子弟做派,要风雅还要风流。可是自从与长公主刘清事发以来,杨修非但风流不起来,反倒颇有些落魄之感,倒是冲淡了从前几分轻薄,显得沉稳些了。
杨修来到书房,就见父亲坐在案前、眉头紧皱,“父亲何事发愁?”
杨彪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看一眼一年来成熟许多的儿子,哑声道:“坐下来说话。”
这是要长谈的架势。
杨修在窗边坐下来,仍是习惯性得捻着衣襟上的香囊,只是如今里面的香不再旖旎缠绵,反倒微苦清凉,他望见父亲案上摊开的信,起首收信人乃是弘农郡的叔父。
杨彪道:“你可知道仲长统这人?”
“狂生仲长统?”杨修道:“听说过。这是兖州牧荀彧举荐的人,年轻博学,有狂生之称。据说陛下与此人投契。”
“陛下破格要他做了尚书郎。”杨彪道:“这仲长统当初曾伴驾在吴地。”
“父亲在担心什么?”
杨彪抿唇不语,半响道:“我做了一个决定,此事旁人都可,只是恐怕对不住你。”
杨修闻言笑了,道:“那会是什么事情?”他目光瞥过那只写了抬头的信,流露出一丝往昔的不正经,“难道是父亲在外面还给我生了个弟弟?”
杨彪不理会他故意缓和氛围的闲谈,沉声道:“我这是要写信给你叔父,要他把咱们在弘农郡的田地都散了。”
“散了?”
“是。我要他把田地或是分给需要的流民,或是折价给原本的佃户,或是卖给旁人,总之不要留下。”杨彪沉郁道。
杨修若有所思。
杨氏父子都是天下站在权力最中心处的人物,政|治敏锐度也都是一等一的。
杨修抬眸望向父亲,低声道:“父亲的意思是——陛下要动手了吗?”
杨彪与他目光相对,沉声道:“陛下迟早是要动手的。”
书房内静了一瞬。
杨彪又开口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身份,若是到最后一刻才行动,那就太扎眼了,非但是来不及,还很可能会被朝廷捉了做典型。与其给人拿来开刀,不如自己先动手。”他这是在对儿子解释,站在权力中心,维持这样一个大家族的心得了,“陛下心性坚毅,这十几年来,一直如此。当初他未满十四岁就要亲政,后来果然如愿。陛下的手段心计,实在是几百年都难见的。收复天下,他做到了。分田改制,他在吴地做到了。去岁陛下坚持要将盐铁收归官营,闹了那么大的风波,朝野民间声浪纷纷,陛下不为所动,最终还是实现了。那么,这分田改制,既然是陛下铁了心要推行的,他最后就一定会推行。至于成败——若是陛下此举成了,那咱们就是散去万顷良田,而保阖族平安。若是陛下败了,以咱们杨氏一族的声明,总还能有别的退路。只是这样一来,你今后的日子就要艰苦许多……我做了这个决定,是对不住你……”他望着儿子,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谁料杨修满不在乎得一笑,道:“这有什么?父亲也太言重了。”
杨彪微微一愣,这本该由杨修继承的万顷良田,难道儿子竟然毫不在意吗?
杨修正因为出身大族,生来锦衣玉食,没有受过苦日子,更不在意身外之物,至少当下还是很豁达的,笑道:“我要那么多田地作什么?我又不会去耕种。再说了,等我死了,还不就是一个坟头吗?难道还能像是从前的皇帝一样给自己修地下宫殿吗?”他伸了个懒腰,又笑道:“要我说,父亲您这思想境界还是不够高,这是好事儿啊。您只管去做就是。”他顿了顿,略正经了些,道:“分田改制,陛下是一定要做的。父亲您说得对,与其等别人拿咱们祭天,不如咱们自己先动手——还能赚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杨修既没有经历过杨氏祖上一分一毫积攒起来的辛苦,也并不觉得没了弘农郡的田地自己就会缺衣少食,因此这会儿杨彪口中的“万顷良田”对他而言还只是一个数字而已。既然只是一个数字,那么这数字属于他,还是属于旁人,又有什么区别?况且他当初是陪着皇帝沿黄河南岸走过的,也很同情贫苦的百姓,对分田改制一事,他私下一直是支持皇帝的。
杨彪没想到儿子会是这样的态度,一时不知道是该气儿子糊涂,还是该羡儿子豁达,叹了口气,道:“你下去吧。我给你叔父写信。”
杨修打个呵欠,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道:“那儿子就先退下了——昨儿面圣回来没睡好……”他懒洋洋回身向外走,走出书房门后,面上慵懒的笑容便褪去了。
他比父亲陪伴皇帝的时间更久,而且私下说话更直接一些,对皇帝的性情也就更了解。
当初与长公主刘清之事,家里父亲杨彪行家法揍他,宫中长公主吓得只是称病,反倒是他没觉得有什么。这倒不是他自大,而是凭借他对皇帝的了解,杨修当时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总觉得皇帝不会在意这等“小节”。杨修当时是写信给皇帝,如实陈述了与长公主刘清之事,要仆从送往吴地的。只是这封信没能送出家门去,给父亲杨彪拦截下来。信自然是给烧毁了,气得父亲杨彪还又揍了他一顿。等到皇帝回到长安,知道了事情原委,果然也没有责罚他。他养好伤之后,进宫面圣,却也不好再提起自己曾经写过那样一封信。
若是被误解,那就被误解吧,杨修并不很在意这些。
正如此前直觉皇帝不会在意他与长公主之事,杨修当下也有一种直觉,那就是分田改制是皇帝势在必行的大事。
不管是良田万顷,还是黄金万两,如果拥有就要迎着皇帝的刀锋,那他情愿两袖清风。